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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4-13 17:51 上傳
鐘敬文(1903-2002),著名民俗學家、作家、教育家。曾任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民俗學會理事長等職,著有《民俗學通史》、《口頭文學———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遺產(chǎn)》等民俗學理論著作數(shù)十部。
蕭放 1960年生,湖北黃岡人,現(xiàn)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民俗研究室主任,中國民俗學會理事。
人生自古誰無死
蕭放一直記著2002年1月6日那個下午,他見老師鐘敬文的最后一面。
在此之前,1月3日,鐘敬文先生養(yǎng)病的友誼醫(yī)院,北師大中文系剛剛為他慶祝了百歲華誕———這是啟功先生的提議。早上去醫(yī)院的時候,蕭放還帶了一些草莓,他知道鐘老愛吃。果然,吃過生日蛋糕和長壽面,胃口不大好的鐘老提出要吃草莓,邊吃邊問:你們?yōu)楹我@時來祝壽?
病床邊簇擁的學生們說:按年頭算,過了元旦您就是一百歲了,又趁假期,大家都想看看您。
鐘老沒有再說什么。后來蕭放知道,老師心情不大好,他還想著要養(yǎng)好身體,回去上課。
然后就是6日下午,蕭放又去醫(yī)院探望,感覺與平時不大一樣,病房門口掛著“謝絕探視”的牌子。輕輕推門進去,蕭放看到老師正在酣睡。病房里有鐘老的女兒鐘宜,還有也來探視的程正民教授等數(shù)人。鐘宜說,照鐘老平日的習慣,現(xiàn)在該是起床聊天的時候?芍钡较挛5點鐘,鐘老還沒醒。
大家覺得有必要叫醒他,于是打開了房間頂燈。鐘老對光線敏感,馬上醒來。程正民伏在鐘老耳邊說:“我是程正民,來看您啦。”鐘老說:“我想你呀!”
于是聊天。不知為何,鐘老說起一段故事:喬冠華病重臥床時,夏衍去探望。喬冠華已經(jīng)無力說話,便用手指在夏衍掌上寫字,寫的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鐘老反復念叨這兩句詩,說,喬冠華有不平之氣。眾皆默然。蕭放推想,那時鐘老可能已經(jīng)隱約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黃昏時分,蕭放告辭,鐘老吩咐:“請告訴大家,我很好。大家都很忙,不要來看我!笔挿耪f好,再見。
這是學生對老師說的最后一句話。接下來的兩天,蕭放忙著寫完《歷史民俗學與鐘敬文的學術貢獻》一文,準備下次去醫(yī)院,念給鐘老聽聽。此謂之“過耳”而非“ 過目”,因為鐘老年事已高,視力不大好,多年來審讀博士論文或批改作業(yè),都是讓學生讀給他聽。不料10日凌晨,鐘敬文先生便溘然長逝。
五四運動啟心智
鐘敬文,原名譚宗,字靜聞,1903年生于廣東省海豐縣公平鎮(zhèn)一戶商人家庭。蕭放在研究老師生平時發(fā)現(xiàn),“五四”運動的春雷,是鐘敬文學術生命的發(fā)端。那個躲在古屋小樓里,用朱筆圈點《唐宋詩醇》《漁洋精華錄》,學做“子曰”文章的年輕人,猶如觸電般猛醒,堅定地投身新文化運動。鐘敬文曾說:“五四的智慧醒覺運動,把我的心眼撞開了!碑敃r北京大學的“歌謠學運動”正如火如荼,鐘敬文把在家鄉(xiāng)搜集來的民間故事、民歌、民謠整理出來,投寄到北大,發(fā)表在《歌謠周刊》上。他也由此結識了顧頡剛先生,兩人開始通信往來。在中國民俗學的發(fā)展史上,“五四”時期的北大是發(fā)軔之地。
但鐘敬文未能和北大走得更近,1922年他從陸安師范畢業(yè)后,無錢升學,便在家鄉(xiāng)做了小學教員。幾年后他離開故鄉(xiāng)到廣州,成了嶺南大學中文系的教務員。也是緣分所至,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北大的很多優(yōu)秀學人紛紛南下,顧頡剛也到了中山大學。得顧頡剛賞識,鐘敬文有機會調入中大,擔任中文系助教。在中山大學時期,鐘敬文協(xié)助顧頡剛,成立了我國第一個民俗學研究組織———民俗學會。
誰知好景不長,1928年夏,鐘敬文突然被中山大學解除教職。此事的緣由,是校方認為當時一本由顧頡剛主編、鐘敬文經(jīng)手付印的《吳歌乙集》中有“猥褻”的語句,有傷風化。提起老師年輕時遭遇的這次意外打擊,蕭放說,時任中大校長的戴季陶,平素與顧頡剛不睦,但顧大有名氣,奈何不得,戴季陶只好轉而拿鐘敬文泄憤。實際上“葷段子”在民歌中普遍存在,“老百姓唱歌,沒有這個東西就不高興,這是最富有生命力的民俗文化之一!笔挿耪f,當時鐘敬文還有個感情不錯的女朋友,也在此時和他分手。倍感挫折的鐘敬文離開廣州,一路北上,落腳在浙江大學。在杭州,鐘敬文成立了“中國民俗學會”,浙江大學也繼北大和中大之后,成為民俗學研究的又一重鎮(zhèn)。
西湖美景還孕育了新的愛情,鐘敬文在這里遇到了他的終生伴侶陳秋帆女士(陳秋帆后來也是北師大教授)。結婚后,1934年鐘敬文東渡扶桑,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1936年回國?箲(zhàn)爆發(fā)后,鐘敬文投筆從戎,在國民黨軍隊里從事抗日宣傳工作!爱敃r他好像是第四戰(zhàn)區(qū)的一個上校級的軍官,和黃苗子他們一起,寫了許多戰(zhàn)地報告文學!笔挿耪f,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民俗學研究也轉移到大后方,主要在云南和陜北等地,還有一些學者在從事鄉(xiāng)土調查。
抗戰(zhàn)后期,鐘敬文一度回到中山大學,講授民間文學、詩歌概論等課程。“時間不長又被開除了。”蕭放說,“鐘先生雖然不是共產(chǎn)黨,但思想進步,特務老盯著他!1947年,鐘敬文喬裝打扮去了香港,著名的達德書院收留了許多進步民主人士,如鄭振鐸、郭沫若等人,鐘敬文也在這里等到了新中國的成立。
1949年后,鐘敬文創(chuàng)建了全國第一個民間文學教研室,開設了第一個民間文學方向的研究生班,并和郭沫若、老舍一同籌建了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靶轮袊袼讓W的學科建設,鐘老搞了近半個世紀,直到他去世,可以說培養(yǎng)了中國民俗學界80%以上的人才!笔挿耪f,“現(xiàn)在研究民俗學的學者,基本都是鐘老的學生,或者學生的學生。他也因此被稱為 ‘中國民俗學之父’!
魂牽夢縈到巴黎
1957年,鐘敬文被劃為“右派”,下放勞動,直到“文革”結束,才恢復正常的學術活動。年輕時漂泊四方,一生坎坷,鐘敬文幾乎不和學生們談論這些往事。在蕭放的記憶里,那個彌留的下午,鐘老卻說了很多話。不光講喬冠華的故事,他還講自己在病榻上做的夢,很奇怪,夢到忽然去了巴黎,在拘留所里被關了一夜,晚上很冷。
“我沒有去過巴黎,怎么會夢里去了呢?”鐘老說。
一旁的鐘宜就問:“是不是因為冼星海的原因,才會想到巴黎?”鐘老不語。上世紀20年代在嶺南大學時,鐘敬文與冼星海交往密切,冼星海后來去了巴黎。
蕭放當時也覺得,這大概是一個釋夢的理由。可能人到年老,常會想起年輕時的一些遺憾,或是向往之地。
鐘敬文逝世后,他講過的奇怪夢境,還縈繞在蕭放腦海里。為鐘老撰寫生平時,蕭放翻閱了大量老師遺留的文稿,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夢的確切起源。
抗戰(zhàn)時期,是鐘敬文對待人生和學問的態(tài)度發(fā)生大轉變的關鍵時期。他對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在法西斯統(tǒng)治下的處境十分關切,1945年,鐘敬文寫道:“當卐字旗遮蓋著巴黎的時候,在憂慮法蘭西的文明和自由受辱的同時,我焦念著這位‘歐羅巴良心’的老人的安全。”對于鐘敬文,羅曼·羅蘭不只是一位作家、思想家,更是“我靈魂的深切關與者”。蕭放認為,先生對羅曼·羅蘭的崇拜,是對人類良心的崇拜,是歷經(jīng)磨難而無怨無悔的信念。所以,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鐘敬文聽說漓江出版社出了羅曼·羅蘭的著作新版,還趕緊讓人給他捎一本來讀。所以,他不與人言說苦難,只是埋頭治學,而讓這種信念埋藏心中,化為夢境。
可惜,已經(jīng)不能向夢的主人求證了。
詩人鐘敬文
鐘敬文先生生前曾經(jīng)多次說過這樣的話:“我的學問,做得最好的并不是民俗學、民間文藝學的學術研究,而是詩。我死了以后,我的墓碑上要寫上‘詩人鐘敬文之墓’,有這幾個字就夠了!”
他曾經(jīng)寫道:“詩,這位生平的密友,到底曾經(jīng)給我什么呢?簡要地說來,她鍛煉了我的智慧,開拓了我的思想和感情的境地。她教我怎樣地觀看人生和尊重人生!
鐘敬文的生活中常常充滿著各種情趣,而不只是書齋里的苦修。每一年的春天,校園里什么地方開了一樹的鮮花,他不知怎么很快就會知道消息。當有學生來家里時,他便會興致勃勃地說:“走,我?guī)闳タ从裉m!”每一年元旦前夕,他都會買來一批水仙,分贈給教研室的同事和研究生。
1 他說自己是一粒麥子
鐘老是1981年國家確定的首批博士生導師之一,可他一直到1986年才開始招收第一屆博士生(第一位博士董曉萍教授,現(xiàn)在是北師大民俗學科帶頭人)。他曾經(jīng)說:“我自己沒當過博士,也不知道博士該是個什么標準!逼鋵,他是覺得沒有合適的人才,在學問傳承上,他非常嚴肅和謹慎。后來很多老師都勸他應該多招生,他終于想通了,要把民俗學發(fā)揚光大,確實需要多培養(yǎng)人才。上世紀90年代初,九旬高齡的鐘先生還發(fā)誓,要為中國民俗學培養(yǎng)50名博士。直到他去世,指導畢業(yè)的博士有30多位,手下在讀的還有15位,也算基本實現(xiàn)了這個宏愿吧。他常說自己是一粒麥子,這一粒麥子如果用掉,就一粒都沒有了。可是如果把一粒麥子種在土里,就會長出麥穗,就會有很多粒麥子。
他就想變成這樣的一粒麥種。本來他一直想寫《女媧考》,研究民間傳說中女媧的故事,因為顧頡剛先生寫過孟姜女故事研究,啟發(fā)了他。但這個文章一直沒時間寫,鐘老忙著培養(yǎng)學生,他說自己做學問,和一個學科的發(fā)展建設比起來,還是后者更重要。人的精力就那么多,難以兼顧,這樣想想也就想開了。后來他培養(yǎng)的博士里就有人做女媧研究,可見學術的傳承沒有斷裂。
2 不能兼顧的人生
鐘老一生中,不能兼顧的東西有很多。比如,鐘老有濃郁的詩人氣質,詩歌是他一生的摯愛。他永遠隨身帶著詩集。但是,詩終究被他看做個人愛好而已,學問才是正事,他愿意犧牲愛好去做學問。
民俗學無論在中外,都有浪漫主義傾向,民俗文化是文化的根、民族的魂,現(xiàn)在講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也都強調這個觀念。但是也有人認為,這樣一種浪漫主義傾向,可能會影響學術的深度。鐘老是詩人,又是從“五四”過來的人,他就講,這個學問不同于自然科學,對于民族文化要熱愛,需要在學術體系里邊強調人文立場。為什么呢?我們研究的不是一個物體,而是活生生的老百姓,是有情感和價值觀的。鐘老是性情中人,以前對北京禁放鞭炮就有意見,曾經(jīng)在《光明日報》寫文章說過這個問題,說沒有聽到鞭炮聲,就像沒有過年一樣,民俗情感的東西都沒有了。
還有不能兼顧的,是家庭。這點我體會尤其深,我是工作十年后才考的博士,有家有口的。鐘老希望學生專心讀書,不是寒暑假,最好不要回家。當時我愛人在湖北,還有已經(jīng)上小學的孩子,我在北京就很想家。記得 1997年,我跟鐘老請假,我說香港都要回歸了,我也要回家。哈哈,鐘老說好吧,你回去吧———其實他心里還是不大樂意的,可能在他看來,做學問有點像出家了。
但是學生跟他在一起,能受到很多家庭般的關愛。他每年都帶我們出去春游。還有每年中秋節(jié),必定做一個茶話會,那時候新生剛入校,他要和學生們在一起。他從自己家拿來月餅,大家一起吃。不像現(xiàn)在一些老師,平時只會使喚學生,師生完全是工作關系,沒有情感投入,導師成為“老板”,自然就少了許多人情味。
3 民俗學今昔變遷
民俗學在“文革”時期,曾經(jīng)被看做“資產(chǎn)階級學問”,本來是研究老百姓的事情,鐘先生卻成了“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改革開放以后,學科的重建就是頭等大事。
1984年,鐘老被推選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當時中國民協(xié)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編纂《民間文學集成》,F(xiàn)在我們看到的成果有十套“集成”,四百卷,4.5億字,十多萬人參與的浩大工程,當年鐘老傾注了很多心血。比如民間故事,每個省都有一卷,最后匯總到北京來審定。評審開會的時候鐘老必到,必定要聽完大家發(fā)言,然后自己提意見。
現(xiàn)在十部“集成”已經(jīng)全部出版了,很多人都說自己受益于鐘老。比如民間故事北京卷的主編,就說當年北京的民間故事沒錢出版,還是鐘老幫忙解決的。據(jù)說是有一年政協(xié)的領導來看望鐘老,問有什么困難。鐘老就跟領導說,北京的民間故事想出版,沒有錢,能不能解決一下。結果很快就撥下款來,那個主編至今仍非常感激。
民俗學近年來發(fā)展很快,如果要說鐘老去世時還有什么遺憾,可能就是他沒看到今天這樣好的發(fā)展局面。
我現(xiàn)在還常常想起的,是以前每到春節(jié),學生都會陪著鐘老去買水仙花。過年正是水仙花開的時候,他總會買很多,教研室的每個老師都送一包。鐘先生喜歡水仙花,那是高雅純潔的花,在新年春節(jié)時候盛開,寓示新生活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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