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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 【品清湖第五期】前方三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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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表于 2021-1-11 09:51:55 | 只看該作者 |只看大圖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前方三百米




      三百米跑的世界紀錄是多少?沒人能回答我,這是一段有意味的距離。百米飛人必然會挑戰(zhàn)六十米,二百米與四百米飛人對三百米不屑一顧,為什么?這是我的距離,用我的測算方法,兩項世界紀錄分別是十九秒十九、四十三秒零三,相加除二得三十一秒一一。
      讓我在這個時間內(nèi)到達阿貴家,這輩子都不可能。我喜歡走,一秒跨兩步,每步零點七米,用時二百一十四秒,三分半鐘左右。我走得很快,盡量不在路上多花時間,過程被忽略,是的,連路人都不看一眼,有時候有人在側(cè)后方喊我,才扭頭揮揮手。
      阿貴已經(jīng)被專車拉到市里隔離,他沒來得及告知我,那種場面可想而知的緊張慌亂,他像臨時出遠門,想帶的東西越多,遺忘就越多。醫(yī)務人員頭腳都密封,不允許他滯留太久,圍觀者在巷子遠端,隔著公路,白車停在縣道上,街道兩邊的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出來,站在各自門口觀望,等一會也這樣目送阿貴離開。消息傳播很快,我快步過去時,白車走很遠了,人們返回各自家里,關上門。大家在路邊隔空聊著,阿貴住的這條巷子往前走,穿過鐵路橋,前方就是大江,我經(jīng)常從這里散步過去。這條巷子里的人,我都不認識,最先認識的是一條叫阿貴的寵物狗,它并非出身名貴,我喜歡的是花色,半身棕黃半身黑,黑夜里探出上半身來,等于沒有。阿貴脾氣好,不惹人,相當于看門的石獅子,純屬擺設。后來,阿貴請我進去喝茶,我才知道阿貴是阿貴的主人,也以為大家太喜歡這只乖巧的寵物,就叫它阿貴。其實不是這個原因,他每周五天坐輪渡去江對面竹岐鎮(zhèn)上班,過江還要一段里,只有周末才回來,寵物被大家飼養(yǎng)著,也就叫起阿貴的名字來。
      小阿貴似乎也能看懂剛才發(fā)生的事,它藏在窩里,反正探頭也沒人知道,頭那么黑,眼睛也黑,這會兒誰會惦記呢,都在聊阿貴的事。他廠里有一人發(fā)熱,剛返工第三天,發(fā)熱的人回憶起三天內(nèi)接觸的人,就有阿貴。他們在廠門燃了根煙,聊幾句春節(jié)期間彼此村鎮(zhèn)戒嚴防疫的事,難道是煙霧也傳染,阿貴肯定郁悶極了?,F(xiàn)在復工的繼續(xù)返城,隔離的繼續(xù)守家,只有我惦記著半身黑色的阿貴,這半身黑一定有來歷,也有意味,更有寓意,我總是想入非非。沒人在意我,更沒人在意阿貴,我將它從窩里拎出來,它站在地上全身顫抖,可能是剛才受驚嚇的緣故,也可能是釋放快樂,我希望是后者,它很快就舔我的鞋子,這雙跑步鞋的膠味,我也喜歡。
      疑似患者的寵物都要被活埋,沒有幸免。也許這副黑腦袋藏在墻角,忽略過防疫人員的視線,可能大家一時還沒回過神,誰會馬上注意到狗呢,身邊出現(xiàn)疑似患者,相當于從腳邊取走地雷。我牽著阿貴沿著鐵路繞出了村子。一個正月里它都窩在家里,突然嗅到了春天降臨,暫時忘了主人的生死,活著多好。
      這是我領養(yǎng)的第三只寵物狗,另外兩只對阿貴全身嗅個遍,包括性別。很快它們就玩到一起,大的那只用鐵鏈拴在欄桿上,小的就不會亂跑。我從來不養(yǎng)狗,它們都是朋友在市里養(yǎng)的,現(xiàn)在到處都在宰殺,只有我能將它們領養(yǎng)。我是即將退休的人,正在接近自由,添加了更自由的狗狗們,就開始亂套了。剛開始的兩只是養(yǎng)在家里,它們對一切都不滿意,每件物品都會招來喊叫聲,讓我驚慌失措,感覺自己才是拘束的客人,它們才是主人。它們在城市公寓里活到這么大,來到郊外會感覺到空氣不同,我把城外的氣息比喻為民間滋味,這對寵物來說,相當于突然改口吃西餐。它們對著大把的陽光歌唱,我覺得那是在歌唱,窗外可見高山,窗前江水滔滔,不亮一下嗓子行嗎。
      我將它們領到社區(qū)停車場最遠端,找來一個木箱,側(cè)倒后蓋上雨布,狗狗們就臨時組成了新家。大的叫阿牛,大帥哥,小的叫阿米,公主,欄桿外,江面不遠,波光粼粼,不知道它們會不會戀愛上。三天后添了新貴,也是公主級別,就是阿貴,往后這三口子怎么生活,那怎么知道呢,我一直牽掛著它們的主人。
      阿貴的主人暫時聯(lián)系不上,其他兩個的主人差不多隔日都要通話,也會視頻,他們要看一眼寄居在別人家的孩子是否過得舒適。我給鄰居說,他們還在隔離,生死都還沒個準信,卻天天惦記寵物,這有啥用,說不定自己都沒了,全家就剩下個寵物,那才是可憐。這樣的結(jié)果我是不接受的,只是在生死關頭他們還保持著寵物的關照,這讓我好奇,但愿對動物懷著悲憫的人,蒼天應該給他們活路。
      就說說阿米公主的主人吧,我在正月里的每天都是充當聯(lián)系人的角色,阿牛的電話更多,難道男人比女人更愛狗嗎,這我就不懂了。有時候兩個電話會同時打進來,就像約好似的,套用一句老話,每個家庭各有不同,但對寵物的牽掛相差不多。阿米的主人一家四口都在醫(yī)院里,我一直鼓勵她,只要堅強著就能把自身免疫力提起來,就像拎杠鈴,越玩越輕越有勁,人人都有自帶發(fā)動機,那就是信心。這樣高調(diào)的話被我說出來,自己都不覺得,阿米說,你怎么說話比我爸還老氣啊。那邊笑著,我也樂了。
      上周,市里的朋友來電說,阿米被收進醫(yī)院了,還有她的父母和姥姥,這一家四口都被塞進白房間里,像是突然蒸發(fā),從社區(qū)里消失了。入夜后,一直黑暗著的窗口,很難說是什么緣故。阿米在給醫(yī)院打電話之前,先給我的朋友說,能否將狗狗代養(yǎng)一段時間,朋友說這幾天正在收繳寵物,沒法養(yǎng),實在舍不得就送到郊外,有朋友在那里。朋友指的是我,就這樣把狗狗轉(zhuǎn)移到了城外。朋友轉(zhuǎn)發(fā)她的微信號來,讓我將狗安頓好了給她發(fā)圖片,這時我才想起不知狗狗大名,想問,又覺得沒必要,人家在醫(yī)院正往生死通道里闖關,還是別打攪。狗狗從送來的那天,我就喊它阿米,和主人名字一樣,這沒什么不好,叫它的時候就會想起這家人的境遇,希望他們都能安好出院,過些時候它還要回到阿米懷里。
      后來發(fā)照片,我說,你的孩子很快樂。
      阿米說,非常感謝領養(yǎng)了狗狗,等疫情結(jié)束后,要帶著全家來感謝你,順便享受一下你那里的好山好水。
      我已臨界退休,突然間領養(yǎng)三只狗,生活規(guī)律有點攪亂,但看著它們快樂的樣子,就覺得這是它們主人生命的延續(xù),是體征以外的另類形象,他們都應該是快樂的,我逗著狗狗玩,也是一種祈禱。社區(qū)里的人都守在家里,在窗口看著我去給它們喂食。他們說,這些小狗真可憐,過幾天打狗的就會來收的。我對著他們喊,養(yǎng)一天算一天,我沒有覺得它們可憐,動物的命要比人好多了。
      阿米才工作了兩個月,從深圳回來過年,次日就忽冷忽熱,以為是風吹的出現(xiàn)體感差異,這座城市被一江劃開,似乎江水整年都帶著風勢。她遛狗來到社區(qū)診所,醫(yī)生說是腸胃型感冒,坐高鐵時間太長導致消化功能紊亂,沒有大礙。離開時,醫(yī)生提醒她,提前給小狗找個家,別的區(qū)已經(jīng)開始清理寵物了,說不定哪天就到這里。
      晚上吃飯著聊天著,阿米說,過了初三,全家去深圳玩到初七,然后她就上班去,父母和姥姥再返回。是個好主意,父母也想去深圳看看阿米工作的環(huán)境,就這么一個孩子,有人說孩子畢業(yè)后的工作地,有一半可能會是父母的養(yǎng)老地。
      米爸說,不行,好像疫情還挺厲害的,聽說市里確診七個了,現(xiàn)在到處跑很危險。
      米媽說,沒那么嚴重,我們離得遠,下午再去一次超市,年貨還沒買完呢。
      姥姥在里間大聲咳嗽起來,她吃得少,早就離開了飯桌。阿米進去一看,抽紙正捂著嘔吐物。媽,快來,姥姥吐了。她臉色刷白,手腳顫抖,斜靠再床邊。
      米媽說,怎么突然這樣?趕快去醫(yī)院,你要個滴滴快車。
      這種急癥也是常見,大人小孩常有夜里突然高燒,然后叫車送門診,但姥姥年歲大了,如果拖延會虛脫致命的。
      家里剩下阿米一個人,和同學聊天,男同學,熬到零點鐘聲響起,電話來了,米爸說,你快過來收拾一下過來,我們可能都中獎了。
      ?。“⒚姿查g休克在床。
      心理反應過度,醒來后,她收拾生活用品和隨身衣服,麻利到每個手指都在獨立完成一件事,隨后牽著狗狗下樓,給朋友打電話,將狗狗拴在花叢欄桿,放了一瓶消毒液在旁邊。它很可愛,皮毛上染了一些雜色,像油畫,本來我想叫它油畫狗,覺得不好聽,太像油滑的音,所以還是叫阿米。每一次喊阿米,心里就有給他們祈禱的回聲。
      隔一天,阿米就會來電問狗狗安好,我也趁此問她們的情況。有時候隱隱擔心,尤其是一天沒來電話,次日醒來就開始惦記,我沒有主動打過,全家人在醫(yī)院怎么會顧上跟我這個陌生人聊天呢,我靜靜地等待,感覺手中始終有一根線頭,空中會纏繞在哪里,永遠是理不清的頭緒。
      我想象著她跑進醫(yī)院,將自己的醫(yī)??ú迦霋焯枡C,屏幕顯示她的頭像和資料,繳費也這樣,我希望她天天來刷一次,余額不足了及時告訴我,我來充值。我想了很多,希望她能按我的想法來做,我沒有去想這最終會是一張死亡卡,這樣的念頭一出來就被我掐住。
      她說,剛拍完CT,現(xiàn)在去看姥姥。
      我聽著她說話,似乎感覺阿米跑了很遠。那只剛來到我身邊茫然失措的寵物狗阿米,正用一只腳撓我的跑步鞋。她的電話一停,我就想到了欄桿邊躺著曬太陽的,臨時湊成的一家子,狗狗們來了以后,我的悠閑日子從此不再有。
      鈴聲再響,手機就在我案桌上,點開免提,阿米接著說,姥姥昏迷很久了,剛進來一喊她,她突然醒來看著我說,好冷啊。我趕緊把外衣脫下來蓋上去,加一件衣服也頂不了用,那時真想脫了衣服鉆進她的被子里,我可以一直暖著她。她的左手掛著液體,有一種輸血的感覺,滴著白色的水,我錯看了顏色。
      她說著,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我的父母,躺在病床上,很多年前我也是這樣守著。我說,我把你的狗狗叫阿米,她和阿牛玩得很開心。阿米說,隨你怎么叫,現(xiàn)在你是它大爺。我說,今天它多了一只女伴,叫阿貴,黑的,像穿黑絲絨旗袍的貴婦人。阿米說,你們老年人就愛把自己的意見強加于人,阿貴是閨蜜,不是婦人。我趕緊解釋,對對對,是閨蜜,也是富人,富有的富。
      大爺,還是狗大爺,我笑了,她讓我想起孩子,女兒在很遠的地方工作,過幾天要去機場接她,阿米和她跟我說話的語氣很像,但她們不認識,即便認識也不一定會成為好友,孩子們的代溝很深,一歲就有觀念差異,何況阿米比我的女兒還小八歲。
      又過了一會兒,她又打過來說,忘了告訴你做CT 的結(jié)果。我心里一緊,她說,姥姥和爸媽都是雙肺感染,好擔心啊,我是單肺有纖維灶,算是輕度感染吧,不要緊,我年輕。等一下還要做核酸檢測,聽說這個藥劑非常缺,檢測時間也很慢。
      但愿。她的聲音延緩了一下。
      我接了話,但愿沒問題,小毛病好修,既然進了一趟醫(yī)院就都治療一下再出來,就當是過安檢吧。
      我給一個當醫(yī)生同學打電話,問核酸檢測怎么會供應緊張,他說了些業(yè)內(nèi)情況,就聊到檢測方式,疑似患者將頭伸進來,醫(yī)生用一根長棉簽探進鼻腔里的軟骨位置,旋轉(zhuǎn)一下提取粘液,然后去檢測。我問他有沒有死亡的,他說有。我問多少,他沒吭聲。我問死亡率,他說不高。
      他們有職業(yè)要求,我很理解,就像我的職業(yè)一樣,對旁人來說也是很陌生的,必然引起好奇的打探。算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我快要退休了,未來的生活將會怎樣,還沒考慮好。但現(xiàn)在是和三只寵物狗一起生活,先把這些事情處理好,遙遠的事到了跟前再說吧。
      第二天,阿米沒來電,可能也在等結(jié)果,同學說過,沒那么快。
      我該說說阿牛了,講了女生,也該男生登場。牛牛見人就咬幾口,大老遠聽到我的聲音就嗷嗷叫,青春期男子漢是不是都這樣,我想不起自己年輕時,很多原本值得回憶的往事,都被時間湮沒了。
      阿牛是畫家,他的微信頭像是他的代表作,一根枯草。
      他與妻子沒要孩子,這在七零后里面少有的。春節(jié)前的迎春畫展,有各地來的畫家,我也認識了一些,但開幕式我沒去,后來因為忙也就不去了,在朋友圈微信里看到各位的畫作圖片,我覺得更沒必要去,大家都畫世俗了,越來越俗,但阿牛還是可以交往的。他說,想脫俗容易得很。在世俗的邊緣行走,他的想法也沒錯,水清則無魚,不用上色,直接在白板上簽名就是一張畫,這樣意義不大。
      畫展是市文聯(lián)每年的例行活動,會征集本地籍的在外知名畫家參與,其中一個畫家參加開幕式后返回就被隔離,他是病毒攜帶者,來源有三個方面,出發(fā)地和落腳地,還有高鐵上。
      阿牛沒有任何感覺,三天后妻子感到頭疼,以為洗澡受涼了,這段時間冷空氣一場接著一場。有些發(fā)熱,她想忍。又過一天,她到社區(qū)診所打了退燒針,但頭痛更厲害了,整夜無法入眠。阿牛送她去市中心醫(yī)院,醫(yī)務人員說,要驗血和拍肺部CT。阿牛預感到不對勁,他給畫展組織者打電話,對方說,我們也正在聯(lián)系所有的畫們,參加開幕式的都要自行隔離十四天,還有幾位聯(lián)系不上。
      醫(yī)生壓低聲說,你老婆感染很嚴重,為什么不早點來?馬上隔離,你們不要再見面了,可以手機聯(lián)系,你現(xiàn)在就回家自我隔離,一定要認真對待,你的情況目前也不能排除。
      阿牛站在門診外墻的花叢邊,打了一通電話,這個過程看似如常,噩夢早已開始。
      妻子被醫(yī)務人員送入隔離區(qū)病房,她還發(fā)微信朋友圈,說自己跟去年一樣再次被流感擊倒。她說自己獨自一間房,老公也不來陪,哼。阿牛在評論區(qū)回復,醫(yī)生說這次流感很流氓,見人就欺負,不讓我進來。
      阿牛沒有說實情,孤獨不算啥,妻子知道了緣由非崩潰不可。跟妻子視頻完,他放下手機竟然哭了,哭得滿臉通紅,眼睛像紅金魚,哭出了一身汗,他覺得自己是哭昏了頭。冷靜下來,他發(fā)現(xiàn)怎么頭還是熱的,不會是......不,他迅速否定了。他相信自己的身體,常年在外地寫生,除了略顯的小肚腩,整體看上去健壯的跟二十來歲時候相差無幾,妻子曾說過,當年是先看上他健壯的體魄,還有陽光的臉,畫技屬于捎帶的。妻子雖然嬌小,但全身上下非常協(xié)調(diào),阿牛說,勻稱是美學基礎。
      早上醒來,他伸手摸手機,噩夢還在繼續(xù),攪亂了常規(guī)動作,將手機推到床沿落地。他想翻身,肩胛骨用不上氣力,腿也松軟,幾番用力加上焦急,有點發(fā)熱,但他自我判斷還不是發(fā)燒,以往沒有這樣的感受,他盡量不往壞處想,但又擋不住,連身體都在向病癥靠攏。
      他打電話來,讓我在樓下等他,我問怎么了?其實我已經(jīng)猜到了,他沒有熬過十四天,這讓我對傳說產(chǎn)生質(zhì)疑,健壯人不容易傳染,阿牛怎么也會中招。我說,你快去醫(yī)院,就去你老婆的那家,近一點也好照應。他說,我的牛牛怎么辦,你能不能帶去照看?我說,沒問題,你拴在樓下隨便隨便什么地方,我有消毒液,你別管我,快去醫(yī)院。
      后來他打電話說,路上有幾個片段神志不清,差點撞上墻,都不知道怎么走進醫(yī)院的。我聽著他述說,就想象著一個醉酒的藝術家,用盡最后一點清晰的感覺回家,癱倒在門口。以前的阿牛經(jīng)常這樣,他的妻子說,他不管喝多少酒,總能爬回來,但萬一哪一次回不來,睡在街上那多可怕,整條街道的老鼠都會去咬他。
      阿牛跟上次送妻子來時一樣,沒有用核酸檢驗,直接送進CT房,顯示雙肺嚴重感染。那天,三瓶吊針打完,已經(jīng)吸不上氣,好像空氣渾濁,堵在鼻孔里,凝結(jié)成石頭。晚上繼續(xù)輸液,他等待房間安靜了才給妻子打電話,那邊的聲音不再有怨氣,而是伴著低聲嚶嚶,她已知道與這場疫情牽手,而且是兩人一起。
      剛開始阿牛還比較樂觀,他說,聽說某某走了,竟然也不打個招呼,以后喝酒少了一個對手,真?zhèn)?。我認識此人,雖然沒有來往,但因為有了阿牛這層關系,感覺就像突然告知某個親戚意外去世。他問,牛牛換了環(huán)境生活還習慣吧。這家伙還惦記著狗,我沒養(yǎng)過貓狗,沒法理解他們的感情,也來不及細想。我說,牛牛有兩個公主陪,比你幸福多了。他笑了,真的嗎,真的有東宮西宮啊,這狗日的竟然享受皇帝待遇,真牛,你看我孤家寡人一個,皇后在另一個地方監(jiān)控著,面都見不上,唉。
      我還想說點什么,他說不行了,氣喘得厲害,就斷了訊息。后來才知道,他擔心下一口氣會接不上來。會不會就這樣死???他不知問過自己多少次,現(xiàn)在輪到妻子來鼓勵他。女人的耐力就是比男人強,阿牛像牛犢一樣的身子,說垮就垮,而妻子看似弱不經(jīng)風,卻挺過了危險期。男人脆弱,女人長壽,看來還是有道理的。
      再次打來電話時,我先搶話說,你家牛牛在兩宮面前還會跟我擺酷,以前老遠就嗷嗷我,現(xiàn)在到跟前都不看我一眼,兩宮陪著,以后樂不思蜀了怎么辦?阿牛說,這還真是個問題啊,你快幫我出主意,別到時候三只狗狗被強行拆開,這不是人為的宮廷政變嗎。我說,你快說這兩天怎么樣,你的聲音有點氣息了。他說,什么叫有點氣息,好像我前兩天沒氣了似的,我告訴你,前天給你打過電話后還真的不行了,我就覺得距離馬克思只有十米遠,都看見他微笑的大胡子,我想跟妻子告別,可是看不到她,我就哀求大夫,能不能將我送到她那里,即便死了也要和她在一起,我還有點事要跟她交代。我說,這會兒還交代啥,艷遇?懺悔?還是有個私生子?你們怎么不生一個呢?要有孩子的話,你們誰也不想死。
      阿牛笑了,然后慢悠悠地說,這輩子我和她都感受了一下死亡的滋味,我知道這種病醫(yī)生也很難救我們的,他們醫(yī)生也有人感染了,跟我一樣被急救,死活都有點靠運氣,誰也把握不準,反正我覺得老天爺不領我們走,肯定有別的意思,也許天降大任于我,我還沒在中國美術館搞過個人畫展呢,就這么死了太冤。
      我喜歡他這個性格,有時會脆弱,誰也難免,他一旦緩過勁來,就會爆發(fā)強勁的生命力,讓自己挺過來,還會散發(fā)一種鮮活的情緒,讓瀕臨死亡的人都嗅到生機。他說,醫(yī)生為了照顧他倆,就給妻子開了氧療,把我轉(zhuǎn)過來,我們再醫(yī)院團聚了,哈哈,這種病還沒有絕對的救治良藥,夫妻一起治療也許能產(chǎn)生精神抗體,愛情是生產(chǎn)力,誰敢說不是。
      他和妻子睡在間距一米的兩張床,他們互相看著,閉上了眼睛。這間愛情病房,可能在整個醫(yī)院是唯一,很多家庭都四分五裂隔在不同的區(qū)域。他說,這也是運氣,那個醫(yī)生也許就是一個瞬間產(chǎn)生的悲憫念頭,改變了他們兩口子的生命軌跡。
      我祝福他們,然后給朋友打電話,問阿貴的主人確診了沒?朋友說,他沒有發(fā)燒,但核酸檢測是陽性,治療已提前介入,應該問題不大。我在想,核酸檢測有這么精準嗎?每個人的鼻子都不一樣,心肝肺都不同,我還是相信CT造影的準確度。
      阿米打過來,她說,我爸是陰性,你不知道他拿到結(jié)果時多開心,我看見他跳了一下,感覺不好意思,然后接著看結(jié)果,我媽是陰性,姥姥也是。最后一張是我的,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檢測結(jié)果,他喃喃自語,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肯定是錯了,你這么年輕,抵抗力比我們強,怎么可能呢?!他奔潰了,如果不是我媽接住單子,就落在地上了,這樣的場面在影視中見多了,竟然就發(fā)生在我身上。我爸說,陽性肯定是我們中一個,是他們搞錯了。他轉(zhuǎn)身就跑出去,我知道他要追趕那輛死亡之車,讓他們將我留下,他愿意上去頂替。
      她說,我爸去找醫(yī)生解釋,那時沒用的,這時候我特別理智,我跟我媽說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我年輕,一定能抗得過去,如果是你們?nèi)齻€中的一個,那才是最危險的。我說不出話來,阿米說的時候非常平靜,我感覺這個女孩的氣場真大,讓幾十公里外的我心悸。
      這天,阿牛那邊的核酸檢測也出來了,誰也想不到,病牛一樣的他竟然是陰性,而他的妻子有了明顯的康復,卻是陽性。他來電時聲音里有了陽剛之氣,他說,我是怎么治好的誰知道呢,是多吸了幾口氧氣還是自己身體底子好,或者用上了新藥,反正活過來了,老婆也正在好轉(zhuǎn),我這是逆轉(zhuǎn),真像是開玩笑一樣。
      我說,不要命才開這種玩笑。我的牽掛又來到阿米身上,她年輕,對的,一定能活。我還沒跟她商量三只狗狗的未來,我也不想發(fā)生類似宮廷政變的事情,但似乎一切都有規(guī)律,再努力也很難避免,除了這么揪心的生死選擇,其他方面就不能好好活著嗎?像那些拆散與重建,戰(zhàn)爭與和平,永遠沒有終止的一天嗎?
      解放了半壁江山的阿米家,姥姥因為身體虛弱,列入重癥治療,阿米已確診,她轉(zhuǎn)入確診病區(qū)。她說,這里的病友每天聊的都是誰來了誰走了,誰家?guī)讉€,誰家的誰沒人管。我問,你聽了會緊張嗎?她說,不會啊,大家都這么說,好像這些都很正常,還有,我發(fā)現(xiàn)都是女人在說,蹲在墻角的都是男人,他們個個都無精打采,眼神里什么都沒有,這很可怕。
      同室那個大姐病情突然惡化,醫(yī)生要將她轉(zhuǎn)到重癥區(qū)。她坐在床邊不走,我們看著心很難受,好像她就是我,我不想去別的地方,那里再好也不去,所有陌生地都可能是墳墓,真的,我當時就這么想,第一次看到以前經(jīng)常說到的命運,命運的樣子就是一只無形的巨手,根本不聽你的哀求。那個大姐問我,轉(zhuǎn)病區(qū)是好還是不好?我說,好,說不定哪天我也轉(zhuǎn)過去了,我們又見面了,還是一間呢,我的心已經(jīng)在哭,但眼睛里沒有眼淚,我看著大姐很久,一直等著她抬頭看我,她終于看到了我的眼神,我只能用眼神安慰她。
      那個大姐至今還沒敢告訴她父母,她說自己必須活著出去,希望只是經(jīng)歷一場,這些將來也不會告訴老人。她很堅強,也很絕望,只能靠自己,老公和孩子慶幸安康,但她的生命最后掌握在誰的手里,醫(yī)生也不敢肯定。她等待通知的時間很長,我一直陪著說話,可能醫(yī)生在忙別的更要緊的事,我倒是希望這樣閑置的時間被遺忘,就這么空洞地延續(xù)下去,也許明天對誰都是驚喜。大姐哭的時候,我就出去了,我看著她會更傷心,女人獨自哭,我懂。
      我問,她后來走了沒?她說,當然走了,你也不希望她離開吧?我們這隔病區(qū)的左右與對面的病人都比較熟悉,誰也不想讓其中的誰離開,除非出院。午覺醒來時,什么都沒有了,床頭插著的標簽沒了,代表她在此存在過的標志都沒了,只有床位號還在那里醒目著,很快就有人填入,好像什么都沒用發(fā)生過。
      我突然想到每天看幾次的疫情統(tǒng)計表,本市的數(shù)字變化也許某一天就有她們中的一位,我希望是在治愈欄里,別的概不接受。阿米說,你怎么能一廂情愿呢,要面對現(xiàn)實。我說,你們九零后真膽大,昨天看報道說,武漢的九零后開私家車接送醫(yī)務人員,志愿者將近千人,真讓人感動。她說,如果我在武漢,健康的話也會加入志愿者團隊。我說,相信你說的,因為我的女兒也是九零后,她就說過這樣的話,我自己也對別人說過,如果是其他災難,道路暢通,我會最早時間到達救援現(xiàn)場。
      阿米說,大叔,這樣的事情輪不著你出馬,我們年輕人就搞定了。她突然問,如果,萬一,也許,我再次中獎的話,狗狗就交給你,你就能天天叫它阿米。
      我說,不會,你沒有這個手氣,我會算命,快把你生辰八字報過來,我看看你能活到八十還是九十。
      語音斷了,也許是她那邊手機虧電。
      喝粥、吃水果、吃巧克力,身體基本能量一定要保證,尤其像阿牛這樣的大個頭。他說,病的時候想著吃,就是張不開嘴,喂進嘴里了,就是咽不下去,這時候夫妻倆就互相鼓勵,都將對方當作自己的孩子,這也是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吃飯逗樂。最不開心就是聽說誰誰也住進來了,誰突然走了,這會將幾天來培養(yǎng)的信心一下?lián)艨?。阿牛說,這些信息在朋友群里出現(xiàn),彼此都不希望對方看到,但又怎么可能。
      阿牛果然垮得快,恢復也快,他先出院,回家得快樂卻意味著分別來臨。
      阿米總是在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來電,她說,爸媽出院了,就我和姥姥在治療,我是確診,但不嚴重,姥姥沒有確診,但一直病危中,我真想去陪她,身邊沒人不行,萬一救不過來,我們家人都不能看到最后一眼,我受不了這個。
      我說,對的,如果隔離得好,你們可以在一個病區(qū)里,你至少能在窗口看到她。
      阿米說,我爸不同意,他說讓我從輕癥要求轉(zhuǎn)到重癥去,這是拿生命開玩笑,用年輕人來換老人得命更不行,何況又不是交換。我爸說得沒錯,但姥姥一個人在那里,真的不行。我就是跟我媽商量,她心軟,說可以,又說不行。
      我說,對你媽來說來說,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女兒,這種選擇真要命,都不可能的,你別為難你媽了,還有,重癥區(qū)的床位要比你們這邊緊張,你瞎湊什么熱鬧啊,安心待著吧,年輕人就是不安分。
      阿米說,我剛痛哭了一場,這比那天我被確診還要難受,后來有人蹲在我對面,問我怎么了,我簡單“哦”了一下,她說,我媽剛走,我們家誰也沒見到。她說得很平靜,就像沒事一樣,我懂了,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面對這樣告別的。
      我說,誰也不能將自己的痛苦說得比別人嚴重,人人都在苦海里,我們需要救贖,也在等待拯救。
      回到家里的阿米父母,他們的焦慮是阿牛的雙倍,阿牛說,這時候突然感覺沒有孩子真好,所有一切都自己承擔。他跟我描述的一個細節(jié)讓我感動,我也試著這么過了一夜,沒有在睡覺時關燈。我在夢里聽到阿牛還在跟我嘮叨著說,不關燈是因為我們都不知道下一個會是誰消失,開著燈就能看到對方。
      隨時看到對方存在,這是最簡單的生存方式。
      睡夢里的燈,不斷出現(xiàn)影子,我看到了阿牛夫妻互相打電話,通視頻,阿牛從電腦里將過往的小視頻轉(zhuǎn)到微信里,發(fā)過去,妻子哭了,又笑了,阿牛問,今天的藥有變化嗎?她說好像藥量少了。那身體感覺怎樣?她說好像沒啥變化。他說,嗯,我們繼續(xù)戰(zhàn)斗。
      阿牛給我打電話多了,他回家后反復問我一個問題,隔離期解禁越來越近了,牛牛也該回家了。我說,這要征求牛牛和兩位公主的意見,你我可不能隨意拆散它們哦。他說,是啊,我這不是也很為難嗎,沒有牛牛,沒有老婆,我活得都不像人了。
      然后,掛機,他又再打過來,是視頻,要看一下牛牛。我一路小跑到狗狗小宮殿,將鏡頭對準它們,它們竟然狂熱得將鏈子拽得有了脫落的感覺,兩個小公主沒有用繩子拴,是自由的,我一直相信它們能夠和睦共處,比人類的合作簡單,再說小區(qū)是封閉的,這里有窩還有源源不斷的美食,公主們都是吃貨,這跟人沒啥區(qū)別,不會跑出去流浪。
      公主在鏡頭里跳舞,就當是跳舞吧。我說,阿牛,你家一雙兒媳婦漂亮不?他說,嗯,比我媳婦俊。我說,還沒到二月二,你怎么理發(fā)了,對了,你在家里隔離,誰給你理的?他說,自己打理的,整了一個多小時呢,你沒見我在醫(yī)院的樣子,真是病人,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跟個流浪狗似的,現(xiàn)在恢復原貌,是為了給我老婆的健康促進生產(chǎn)力,我活得精神,她才有更強大的求生欲望。我說,當年你就是這樣勾引她的,好吧,祝你再次成功,她在你手心里,誰也搶不走的。他大笑說,是啊,就當化妝一下,上帝就不認識我了,也就不收我去。
      我說,怎么感覺你喜歡牛牛比喜歡老婆還多幾分。他說,這個沒法衡量,就像誰比誰痛苦,誰比誰快樂,都不對,只有自己的感受才是告訴自己,哪個更重要。
      阿米的電話串進來了,她說,沒事,就告訴你一下,我姥姥還活著。
      我說,你這口氣,就像姥姥是個寵物。
      我還沒來得及跟她商議三只狗狗的事,她就掛機了。我希望狗狗們的主人能同時出院,那樣就能在同一天結(jié)束家庭監(jiān)控,然后約定來我這里,我們開個會,決定狗狗們的未來。當然,可以先拉個群商量,但我想,他們都會迫不及待地開車來,在離我三百米處捎上阿貴,這段距離很近,但有時候又很遠。狗狗們會聽到嘎的一聲長音,車子??吭诳章涞膱龅剡?,它們嚇得鉆進窩里,偷偷觀察并重新認識各自的主人。
      我們站在遠處開大會,狗狗們趴著開小會,似乎都有點為難,誰也不開口。


    爭分奪秒(國畫)
    許信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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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狀元
    發(fā)表于 2021-2-4 13:32:35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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