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鮮花去深圳 王國華
無論多么煩惱,一看到路邊的花,心情就會逐漸平緩下來。那一朵挨著一朵的花,隨著嶺南特有的熱風擺來擺去,一刻不肯停下。它們只是打一個招呼,說“你來了”,我便不好意思再堅持剛才那個亂事纏身的我。 我不會向花朵訴說心中的不平,實在張不開嘴。面對著它們,就像面對著無辜的嬰兒,握著他溫軟的手,被他牽引著走,沿著他的路徑進入他的價值觀。雖然我比他強大,但我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去,跟在他的身后。 每朵花都有道理。粉色有粉色的道理,深紅有深紅的道理,淺黃、淺藍也不例外。它們生來就曉得世間訣竅,打開的花瓣恰似一張一張的嘴,站在大街小巷,把該講的都講了,語言里還帶著新鮮的潮氣。 今天和昨天的花不一樣,那是因為今天又說了不同的話。如果你沒聽懂,一定是彼此對視的時間還不夠長,或者你想到歪路上去了。它會反復講下去,直至枯萎。今年無效,第二年重新來過。終有一天,你會恍然大悟,搬走心里的石頭,胸腹一下子鼓漲開。回頭一看,花兒開得更艷了。 我喜歡拍照,把花兒們全都放進我的鏡頭,收藏在手機里。開會的時候,睡覺之前,蹲廁的時候,等候裁判的時候,打開手機相冊看看,一看到形態(tài)各異的花朵,明白了所有道理都在盛開中。它的盛開中有土、空氣、陽光、水,這些基本的東西,植物需要,人也需要。植物消化了,人還沒消化。花兒就把它們指給人看。 那些凝固的嘴巴,貌似說什么的都有,七嘴八舌。其實那些話是我強行加在它們身上的。它們說出也許只有一個字:“笑”。 它們只會笑。 誰見過一朵悲傷的花? 凝視著花兒,我仿佛接到了神諭。它們讓我看到了自己的“小”和年華的短暫。 所以每一朵花都要向著道路開放。 鄉(xiāng)村有一個詞匯是“漫山遍野”,在深圳,則是街頭巷尾?;▋喊研φ嬲故窘o每一個路人。向日葵每天把臉朝向太陽。太陽不在的時候,向日葵就找不到媽了。但沒有一種叫做“向日花”的植物。道路在哪里,花朵就朝向哪里。路人經過,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迎面撞見它們。躲都躲不開。 花朵不具攻擊性,面朝著你也不讓你感到壓力。有一天我看到一朵花背向著道路。鮮紅,站在一根細長的枝條上,隱隱露出后背。它為什么要這樣?我想了很久。也許是它走錯了路,沿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它發(fā)現了另外一個世界,越走越快,剎不住車了。也許是它不愿意和其他的花兒一樣。它是一個有個性的作家或者藝術家。也許它有意識地指出和其他的花朵不一樣的方向。也許它刻意把背面留給行人,告訴行人,花朵的背面也是美的,它要將美昭告出來。它背負了所有花朵的重托。 最大的可能是,它知道道路的背面也會有人走過來。它要讓那唯一不同的人也看到正面的笑容。 花兒不會忽略每一個方向。 深圳的花真多。每一個季節(jié)都有屬于自己的鮮花。每一天每一月,此起彼伏,笑聲不斷。走在路上,滿眼的五顏六色。也不知道是誰給它們安排的,這么合理。它們不會扎堆在某個季節(jié)集體出現,卻讓另一個季節(jié)寂寞荒蕪。它們照顧季節(jié)就像照顧愛人一樣。 它們長相各異,我統(tǒng)稱之為“花”。其實它們都有自己的名字。藍花楹、火焰花、雞蛋花、大葉紫薇、薰衣草、禾雀花、曼陀羅、龍吐珠、炮仗花……聽名字就能看到它們呼之欲出的樣子。 一個名字對應一個態(tài)度。對應一種處事方式。 這么多花,我最熟悉的是深圳的市花簕杜鵑。它的葉片仿佛用粉色的紙做成,落在地上,很久都不會干枯褪色。深圳是個粉紅的城市,就因為簕杜鵑太多了。其枝干像是藤條,一根一根纏繞在其他更高大的樹木上,隨著樹木的升高而爬高。你可以看到幾米甚至十幾米高的簕杜鵑。羅湖區(qū)一個樓房,簕杜鵑從一樓爬到八樓,瀑布一樣傾瀉下來。更多的時候,它們一叢叢縮在墻角、路邊,或者墻頭上,不挑地點,不苛責風雨。人走著,會被突然冒出來的粉紅驚一下。所以在深圳你簡直看不到破爛的地方,也感受不到荒涼?;ǘ湔诒瘟艘磺羞€不夠完美的東西,讓整個城市顯得完美。 簕杜鵑還有一個更響亮的名字,叫三角梅。 還有紫荊花。我家附近的西鄉(xiāng)河畔有一大片望不到頭的紫荊花。春節(jié)前后是紫荊花開得最艷的時候,樹上一片片的紫色,樹下也是一片片的紫色。騎著共享單車從河邊走過,車輪都會變紫。來一陣雨,落在地上的一層花瓣漸漸騷動起來,呈波浪狀,緩緩淌進河里。半條河也隨之變成紫色。紫荊花樹比較遒勁,不少粗大的樹干上非常突兀地長著一朵花。 還有一種花叫異木棉。我一度把紫荊花和異木棉搞混了。它們的花瓣相似,異木棉顏色比紫荊花稍微淺一些,是嬌媚的粉紅色。如果我說異木棉是紫荊花的妹妹,估計它們不會反對。異木棉一般是在夏季或者秋季狂開。 花兒們具體開在哪個季節(jié),誰也說不清。樹挪一地,生理即有變化。深圳的木棉花一般在陽歷三月份開。那年春節(jié)我們一家去海南三亞旅游,看到那里的木棉花開得正艷,碩大的花朵落得滿地都是。比深圳大概提前了一兩個月。木棉花也是一種常見的花。木棉樹似乎沒有葉子,通紅通的花朵一個一個孤零零掛在高處。也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匆隳敲锤摺K鼈冊诤ε率裁?,還是要到更高處去尋找什么?但最終它們還是要落到地下來。 我本能地要說“爬得越高,摔得越重”時,趕緊閉嘴,收住了這種無知的想法。 五月份的鳳凰花更為醒目。一簇一簇的紅從樹上蔓延到街上,從街上蔓延到天空。天空從蔽日的紅色縫隙里漏出來一點點藍。你可以認定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紅的,永遠也改變不了,發(fā)生多大的事,遭遇多大的災難,這種紅也不會消失。但不久之后,紅色變成了其他顏色,你又覺得無所謂。世界還是那么鮮艷。紅雖然走了,但是印記還在。 還有很多花,我無法叫出它們的名字,也不想知道太多的名字。 這樣保持一點距離挺好的。我怕萬一叫出名字,它會害羞,從此再不肯見我。 忘了聽誰說過,鮮艷的花大多有毒,比如夾竹桃,粉紅里隱藏著鋒利的刀劍。動物也是越鮮艷危險越大,毒蛇都很鮮艷。我不忍心這樣去界定花朵?;▋簜儧]有想害誰,只是自保。美麗的花總是遭受無妄之災。沒有爸爸媽媽兄弟姐妹保護它,它們孤單單地在這個世界上,把心里的苦變成柔和的彩色。你不去撕扯它,傷害它,它就沒有毒。 你們只是相互看著,它就是美麗的。 云南的花,好多是可以吃的。我去云南品過鮮花宴,還嘗過鮮花餅。我在深圳還不知道哪種花可以吃,只知道木棉花可以泡茶。這里的花有這里的表達。它們不是通過你的胃,而是通過另外的方式接近你。 我是被一朵花押解到深圳的。 二零零九年的深秋,我乘飛機來到嶺南,從寶安機場轉乘公交車,一路走下去。路邊綠化帶上,一朵紅花爆炸一樣闖入我的眼睛,無端地,我差點流出眼淚。此時的東北已是秋風蕭瑟,黃葉在空中一片追著一片,我穿著厚厚的外套登上飛機。在花朵附近,我脫掉了外套,只穿一件短衫。溫潤的空氣輕輕觸動著我的汗毛孔。 公交車在一個和另一個被稱為“街道”或者“鎮(zhèn)”的行政區(qū)域間行走,我看到的是一座一座的高樓大廈,還有高樓大廈之間林立的呆板的農民房。后來我知道那叫小產權房,它們都價值不菲。但我的眼睛被接下來一簇又一簇的連綿不斷的花兒吸引住了。那些花兒填滿了城市的每個空隙,完全無視我,兀自在那里開著,想著自己的事。它像一個低頭看手機的美少女,我卻是一個情竇初開的男青年。擦肩而過時,我被她艷麗的容顏所吸引,要追她而去。 那一刻,我打定了要來深圳的心思,仿佛聽從了神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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