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牙齒 劉 鵬
不要太相信時間,時間是兩面刀。你以為它留得住一切,它卻把一切都砍掉。生命、情感、家園,都逃不掉時間的刀刃。 蔣長山離開太平洲西江邊上的老宅,進城建功立業(yè),已經(jīng)足足有三十年了。現(xiàn)在已進入古稀之年,蔣長山明顯覺得再也經(jīng)不住歲月的刀削斧鑿。前兩年,他的牙齒還只是一年半載掉一顆,如今牙齒就流星般隕落得越來越過分。上一次跟鄰居老太正說著話,一顆牙齒在嘴里滾了幾圈,被他吐到了掌心。前幾天正喝著平橋豆腐羹,牙齒不聲不響落進了湯羹里。就剩下最后一顆,隱藏在下顎。 蔣長山正打著盹兒,屋外是知了立在梧桐樹上嘶鳴,除此而外,世界很靜。他鼻翼被一只率性而為的蒼蠅攪擾了。隨著一聲“阿嚏”,最后一枚牙齒“滴答——嘟嘟”滾落在地磚上。 望著這最后的一顆牙齒,蔣長山久久不能平服內(nèi)心。自己真是老到家了,否則不至于連牙齒也全部落光。牙齒悉數(shù)離他而去,那么在人世的日子大概也所剩無幾,說不定在哪一天,也會與他永別。 蔣長山久久的不能彎下腰去把這最后的牙齒撿起來。撿起這最后的牙齒,仿佛少年時在小木船上彎腰把手伸進河流里,去打撈水中的荇草。在地磚上,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老態(tài)龍鐘的影子,這影子卻一點兒也不像少年時在水波中的倒影那么光彩青春。 蔣長山有個習慣,他準備了兩個小盒子,盒子上用刀各刻了一個字,分別為:上、下。他會把上下牙分別放在相反字的盒子里。上牙埋進土里,下牙他要搭上梯子,把它安置在屋瓦上。 之所以這么做,是有原因的。 屋外的驕陽炙烤著蔣長山的脊背。他好不容易才爬上梯子,將最后一枚牙齒放進了小盒子里。 他早有打算,等自己百年之后,托孩子把自己的牙齒統(tǒng)統(tǒng)存放入骨灰盒,下輩子好陪著自己的父母。畢竟是父母造就了他骨骼,而他的牙齒是他父母留給他最為堅硬的骨骼。有了牙齒,才有了他的成長。 夜來風雨雷電,花落無數(shù),在空中飄搖,在水中漂浮。 蔣長山睡不著,突然間對屋外的電閃雷鳴有了莫名的懼怕,輾轉(zhuǎn)反側(cè),逼近凌晨才迷迷糊糊地入夢。 入夢——也怪難得!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入夢了。 風大,雨大,天地雨水混為一片,整個世界迷迷蒙蒙。屋頂上的瓦片被風雨掀開,存放下牙的盒子被風刮到了地面,地面的泥土被暴雨沖刷,存放著上牙的盒子暴露在雨水中。兩只小盒子在激流里相互碰撞,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向溪流涌去。溪流里面的水也變得格外洶涌,它們沖擊著兩只木盒磕磕碰碰往河流里翻滾。今天的河流也比往日雄壯,咆哮著沖刷著小盒子砰砰砰的往長江里面奔流。今天的長江也格外瘋狂,掀天覆地的洪水掃蕩著小盒子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往偏北的一個小村落滾去。 眼見著兩只裝載著蔣長山牙齒的盒子就要順流而下不知所蹤,再也無法追趕,再也無法找尋的時候,忽然在一個翻滾著漩渦的地方,急速旋轉(zhuǎn)了幾圈,被一股力量給拋上了堤岸。兩只盒子從堤岸上面骨碌骨碌的滾下來,撞在了一座老宅的門檻上,哐當幾聲響,盒子炸開了花,幾枚泛黃的牙齒像爆米花一樣砸在了貼著門神的黑漆門上。牙齒滾在了地上,如時鐘一樣滴滴答答響著。 黑漆門上并排貼著秦瓊和尉遲恭,兩位神仙的臉、衣服、武器都被風雨給侵蝕得斑斑駁駁,神情難堪。 銅鋪手上兩個圓環(huán)被一只大銅鎖緊緊的鉗住。 門檐上滴著雨,滴滴落在門前的泥土上,鑿出一個個小坑,小坑與小坑串串相連仿佛蔣長山小時候敞開褲子拔出小雞雞尿出的一個個坑一個個塘。 檐下有個燕子窩,小燕子從窩里探出腦袋看地上亂滾亂蹦的泛黃的牙齒,緊緊張張地呢喃著。 檐脊上長著幾根瘦骨嶙峋隨風隨雨兩邊倒的茅草。此時,正塌著腦袋往檐脊一邊倒過去。即便青青綠綠,卻讓人看著提不起精神,恨不得一口氣給扔進豬圈讓豬崽子們肆意踐踏。 睡不著了。怎么也睡不著了。 蔣長山坐起來,聽窗外的風雨,仿佛漸漸小去,他爬起來走到窗邊,一股潮氣沖進屋內(nèi)。雨點小了,風也小了。他想看埋在土里的盒子,千萬別如夢境里一樣被雨水沖走。 到了屋外,他用小鍬翻開泥土,這里翻翻沒有,那里翻翻也沒有。 一滴雨滴落在蔣長山的脖子上,蔣長山打了個冷噤。樹上的雨水滴滴答答的落下,像時鐘的聲音,也像他那些牙齒滾落在老宅門外的聲音。 蔣長山尋思了老一會兒,越想越覺得奇怪,有點兒邪門,好像有陰魂與他糾纏不清。 取出梯子,架了起來,他匆促而又顫顫地爬上去,找到那個標記過的瓦片,左邊摸摸,右邊摸摸,沒有。 濕漉漉的手掌,沁出了絲絲的寒意。這寒冷提示他:他并不是在做夢。 回到屋里,他費力地想了半天,想得幾乎走火入魔。許是年邁,人老犯困,他又進入了夢鄉(xiāng)。 “長山啊,死家伙,還不回家!也不想你爹你娘啊!出了門就忘了娘和爺!” 一個穿著粗布褂子的老嫗開了門,站在門檻里面,一手扶著門框,憨憨的對虛空里念叨不清。 “長山啊,讓娘看看你這胳膊,啊呀,粗了不少呢!讓我看看你這臉,啊呀,臉也大了,胡子也戳娘的手了!長山他爸,快來,快來,咱兒子長山回來啦!他這個胳膊也粗了,臉上胡子也比你硬實了!”老婦人扭過頭朝門里面嚷了起來。“你看你,兒子回家了,你還在睡覺,都睡了兩個小時中覺了,還睡不夠呀?兒子長山回來了呀!” 不多久,就聽到吐痰,赤腳在地上啪嗒啪嗒走過來的聲音。“咱長山回家了?回家就好!這里永遠是家!”光影里一個身形漸漸清晰起來:彎腰駝背的父親赤著上身出現(xiàn)在長山面前。父親佝僂著腰,花白著頭發(fā),堆積著皺紋,布瞞著血絲,失落了牙齒。 “爹——娘——”蔣長山喊起來,這聲音把他自己給嚇醒了。 屋外雨后初晴,知了聒噪不安,樹下的花全被清潔工掃走了。 “這里永遠是你的家!” 長山摸著白花花的頭發(fā),有些不知所措。他再次尋找自己的牙齒,仍沒有找到。他的牙齒失落了…… 難道他的夢是對他的一種開示? 落葉歸根。 他不知不覺想到了這四個字。 他遲早是要落葉歸根的。他那些辭世的親人,都長眠在那個古馬干河畔的太平洲上。 這個洲子,最初四面環(huán)水,他的爺爺從揚中坐一葉扁舟,漂過了長江,來到這個水土肥沃的小洲子,放牛牧羊。后來砍倒了蘆柴,搭起了茅棚。再往后蓋了土坯房;再后來,洲子上有了窯廠,他的父母就蓋上了五架梁的磚瓦房。 祖輩,父輩沒有過多的輝煌業(yè)績。祖輩,父輩們的業(yè)績在與自己功業(yè)對比時,毫不起眼。然而,祖輩父輩留下腳印的地方是他的家,是他的根,這一點不容忽視。 無根之蘭,是可悲的。無根之萍,是可憐的。 長山相信他的牙齒既然已經(jīng)先他的生命而隕落,那么它們或許確如夢中所示,已經(jīng)先他一步,借著夜雨順江而下回到了他的故鄉(xiāng)。它們是他在老家生長起來的,理所應當?shù)囊苍撝鼗氐嚼霞摇?/div> 生于斯,長于斯,還將歸葬于斯。就像樹葉,不管風如何的吹著它,它總歸是落了地面,化成了塵泥和養(yǎng)分,仍舊回報樹根。 蔣長山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物和從家鄉(xiāng)的一掊土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 樹老根多,人老想法就多。想法就像他臉上的皺紋一重一重堆壓著。 “也不知道,這三十年不曾回鄉(xiāng),家里的房子有沒有傾斜?門前那條河還是那么清澈見底嗎?” “也不知道,這三十年不曾回鄉(xiāng),還有沒有人認得我了?”想到這里,蔣長山不禁嘿嘿地笑了。他覺得自己算得上少小離家老大回了,“怕真的沒有人認識我了……”他轉(zhuǎn)而惆悵起來。 顛簸的車子終于停住。他下了車,循著記憶不知走了多久,沒有看到家的身影。他有些納罕了,怪自己老糊涂,老也就老了,可怎么老的近乎于癡呆,連住了幾十年的老家都找不著了?說出去真會讓隔壁丁兆榮家老婆娘笑掉大牙。她一張嘴什么都能說出來,四個男人都講不過她一個丁家快嘴婆娘。 他立住了,重新思考片刻。 “太平洲橋西村二組十號”沒錯,確實就是這個地方。他想了想。敢確定。 屋前是古馬干河,屋后是農(nóng)田,屋西側(cè)有幾棵桑樹和楊樹,還有一棵棗樹,東山墻邊是一根電線桿,電線桿立在水稻田里……一條小徑通著一條大路…… 前前后后兜了五六圈,蔣長山愣是沒有找到老家的位置。他急了。眼見著天一層層的黑了下來。他做好被丁兆榮家老婆娘笑掉大牙的準備。 他找了一個路人。 “勞駕一下,請問一下,呃,請問你太平洲橋西村二組十號是怎么走?” 他盡量說的慢一些,生怕老家的人笑他說不出家鄉(xiāng)話。 “橋西村二組十號?”被問的人搖搖頭,“這還真不曉得,我是外地來這里打工的,你還是問問本地人吧! 他離家那年頭,從來不曾有人來這里打工。看來故鄉(xiāng)已經(jīng)有了變化,是件好事。 蔣長山又問了幾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老頭老太。 “什么?你說什么?”其中一個老太太括著耳朵湊近他的嘴巴,蔣長山也不知道她是聽不清他說話,還是聽不明白他的口音。 “橋西村二組十號啊?啊呀,這位老哥,這地方早就拆遷了!”終于有一個人給了他答案。 “拆遷了?”蔣長山一愣!笆裁磿r候的事?” “啊喲!這是老早的事情了,算起來起碼都有十來年了!”老太太細細一回憶,“十五年了! “大妹子,你不是騙我的吧?” “我騙你干什么呢?我就是這個村里面的呀!唉——對了!你找十號?你找蔣老大家?你是蔣老大家什么人?” “對對對!我是蔣長山!” “哎喲!你是蔣長山。!哎喲……這……這一時間還真認不出來了!我是王兆懷家的李菊鳳啊,你有印象嗎?” 蔣長山想了許久,才想出一個王兆懷的影子。 “你剛才說拆了,怎么回事?那我家——” “哎喲,這事,唉!建廠子,征地,就拆了。當年,你家又沒有個聯(lián)系的辦法,所以你家的房子就這么被拆掉了,你在外面,誰也沒有你的聯(lián)系……”李菊鳳說著說著表示替蔣長山惋惜。婉惜著婉惜著,就仔細打量起蔣長山。點點頭道:“你果然是長山啊,像,你這臉上的黑痣,我記得清楚!崩罹狰P說著,就沖一個斜靠在門框,正起身準備離開的老奶奶,大喊起來:“丁家老嫂子,你家老鄰居蔣老大兒子回來啦!你看看,你看看呢!” 在李菊鳳的提醒下,丁家嫂子回過頭,渾濁的眼睛朝蔣長山迷茫地望著,疑疑惑惑,問李菊鳳:“你說的什么呀?他是哪個?我認得?” “啊喲,你何止認得啊,你還熟的很呢,你家老鄰居蔣老大家的兒子長山!”這就是丁兆榮家的快嘴婆娘么?莫說這個九十多歲的老太太不認識他,就是他也無法識破她呀。蔣長山一陣彷徨,為物是人非事事非彷徨。 蔣長山喊一聲丁家老嫂子,丁兆榮家的扭過頭去,她這回是真的不曾聽得到,自顧自得跟李菊鳳說:“我家去了,我家去了,不然的話,我那孫子又怪我了! 天黑透了,蔣長山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人在故鄉(xiāng),反而無家可歸,盛夏里,猛然間覺得渾身冷的發(fā)抖。 看著孤零零的蔣長山,李菊鳳嘆口氣,告訴他,你的弟弟現(xiàn)在住在那邊籃球場前面32棟1樓,你去找找他。 蔣長山順著她手指之處看去,那是一棟六層的住宅,燈光下,外墻被風雨侵蝕,顯出了衰敗的氣息。 他在二弟長河的指引下,來到了老宅的舊址,那里現(xiàn)在是一家木業(yè)公司。工廠里面燈火通明,轟轟隆隆的進行緊張的大生產(chǎn),他知道還有很多的工廠在故鄉(xiāng)日以繼夜的生產(chǎn)運作,年輕的時候,他就盼望著這樣的工廠多一些,人們的生活好一些,但是現(xiàn)在工廠多了,生活好了,他又開始懷疑這種現(xiàn)象,是否是他想要的了。 “太平洲上到處都是搞開發(fā),你看那邊——”隨著長河手指之處,“還有那邊——你看,全都修路的修路,建廠子的建廠子。太平洲早已不是你離開時候的樣子了。那時候窮的叮當響,現(xiàn)在到處都是工廠,就光江邊上船廠就有五六個。還有什么化工、糧油、電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比城里差,我們也不再羨慕城里人生活了,大哥,你還是回來住吧……” “那祖墳搬遷,怎么安排的?”蔣長山打斷了長河的話。 “唉,祖先啊,都重新安葬了地方。”說到這里,長河也不再說下去了。 老宅子里面有父母辛勤了一輩子打下的江山,在推土機的轟鳴下,哐啷哐啷地顫抖、急劇地倒塌,所有的東西都在重壓之下粉身碎骨,就像一種無形的精神,在大開發(fā)、農(nóng)村向城市迅速轉(zhuǎn)型過程中被迫鏟除了。這種寧靜安詳,可以將落葉托付,可以塵埃落定的精神沒有了。 蔣長山看著二弟蔣長河,落下了三十年來未曾落下的淚水。 這真是一場老淚縱橫。干巴巴的嘴唇敲擊著卻發(fā)不出聲音。時間利刃,殺戮了生命,割裂了情感,摧殘了故園,他忽然覺得,他的精神被抽空了,就像失落了牙齒的嘴唇一樣,干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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