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傷心對此園 潘國雄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早在中學時代,聆聽語文老師誦讀《釵頭鳳》時的抑揚頓挫,分明記得他厚厚的眼鏡片后躲藏著的淚光。也許從那一刻開始,命運就指引著我一定會在人生的某一個節(jié)點走進沈園,走進陸游和唐婉的愛情詩篇。 沈園原只是越中一處普通的宋代私家園林,雖然它也有江南園藝的小橋流水,曲徑通幽,但真正讓人神往的是它真實地演繹過歷史上一個纏綿的愛情故事,故事里有一個偉大的愛國詩人陸游。 南宋紹興十四年,陸游娶表妹唐婉為妻,端的是才子佳人,琴瑟相和,不料陸游當年考試未及,陸母怪唐婉使陸游惰于學,終會斷送了兒子的仕途之路。在陸母的威逼之下,婚后僅兩年就落得個執(zhí)手相看淚眼,各自東西。 紹興二十一年,陸游在沈園賞春與唐婉不期而遇,眼前唐婉依然美麗,只是身旁多了一位氣度不凡的趙公子?梢韵胍婈懹涡撵`的傷口在此刻是如何被撕裂開來,隨之而至的便是在沈園的一處斷壁上信筆題寫了《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曾經生死兩茫茫,一朝遇見,往事像決堤的洪水一瀉千里。是追悔,是自責,是無奈。他積穳于胸的全部委屈一時噴發(fā)而出。通篇文字可謂聲聲含淚,句句喋血,其情之深,其痛之切,又豈止一個錯字了得。 唐婉更在此次邂逅后難解怨憂,積郁成疾,不久便香消玉損。死前她亦依韻寫下了另一首《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憑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詢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真的不須再說了,只一個“怕人詢問,咽淚裝歡”就已經把唐婉愁倚閑窗,和淚低咽的絕哀形象定格成宋詞里一道最美麗的傷痕。愛有多深痛有多深,她把內心的痛苦和不幸像杜鵑啼血一般盡情傾吐,最終枯萎在雨送黃昏的花叢里,恰似一只受傷的蝴蝶,用生命完成了一次最凄情的完美。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后人對陸游和唐婉的所有稱頌所有惋惜所有悲哀,都因為《釵頭鳳》把它放大到了極致。 人們啊,我們有一千個理由要感謝沈園。因為沈園,因為陸游和唐婉在沈園的邂逅,才產生了堪稱千古絕唱的《釵頭鳳》。 當我圍繞宋池塘的一泓碧綠穿行在沈園里,仿佛陸游曾經的深吟淺唱都隱約在斷云石和聽梅檻的平平仄仄之中。盡管許多的景象已經今非昔比,更漂亮了,可我倒是把其中的另一面忽略了。因為我知道,我是為釵頭鳳來的,我只顧在熙熙攘攘的游人中穿梭著,走過天地間石,走過六朝井亭。 眼前是一片不算很大的竹林,虛虛實實的把先前的目不暇接作了一個隔斷,只留下溫溫的幾米陽光。我猜著這一定是《釵頭鳳》最合適的棲身之地了。想當年陸游與唐婉偶遇后難掩心中痛楚,定然會覓一無人處嚎啕一番,繼而發(fā)出“錯,錯,錯”的哀號。 果然是,行到竹林盡處,灰灰的便有一道短墻撲面而來,釵頭鳳的哀音也愈見的清晰了。 是你嗎?我夢縈夢繞的《釵頭鳳》,你是否已經在這里等待了我八百年。我曾經一千遍也不厭倦的讀你唱你思你念你,此刻,當你歷經風雨依然滄桑的在我面前呈現(xiàn)的時候,我真的百感交集。 “塵漬苦侵數(shù)行墨,爾來誰為拂頹墻”。我來了,我終于從萬里之外的紅海灣來了,帶著愛情至上的少年別夢,帶著唱盡今古的詩人崇拜,只是我來得晚了一些。 詞碑沒有華麗的裝飾,書法在青灰色石板上深深淺淺著,筆劃都有些剝落。墻角下布滿了厚厚的青苔,順著石頭縫子一點一點地蔓延開來,空氣中散發(fā)出潮潮的味道。墻那頭樹木很密,很暗,只留下天空的輪廓。 我努力辨認著。陸游的詞是由近代書法家夏承燾所書,盡管風格很古很拙,可傳說中當時情景是陸游信筆題寫在墻上的。沒有了陸游墨跡的《釵頭鳳》,這應該算是并不完美的遺憾了。 唐婉的《釵頭鳳》詞已經無從查考出自誰人之手,唯其筆力娟秀,女兒文章自當有女兒書法。 平心而論,以我對《釵頭鳳》的理解,終是感覺陸詞更加上乘些。由景入情,情景交融,胸中塊壘,幾近氣塞,必欲一吐為快,尤以結尾處三疊句更是達到了催情催淚的藝術感染力。而唐詞與陸詞意境雖同,情更轉折,欲箋心事,怕人詢問,真?zhèn)是情何以堪。其為陸詞情感的爆發(fā)起到了強烈的烘托作用。二者可謂珠聯(lián)璧合。 但歷史上也有人對此產生質疑,還言之鑿鑿指唐詞系他人偽作。撇開歷史,從藝術的角度看,一種千百年來人們在感情上已經完全接受了的東西又何必去毀滅它?又有誰能回答我,到底需要一種什么樣的情感才能造化出如此的凄慘文章啊? 我寧愿相信它是歷史上真實的存在,反之,我也甘心被歷史愚弄。對于《釵頭鳳》,我已經是病入膏肓了。 我甚而想,假如陸游當初沒有屈從母命與唐婉分離,應該也是可以圓滿成白頭偕老的結局?墒,中國文化歷史上就失去了一個“戰(zhàn)死士所有,恥復守妻孥”的愛國詩人,從這個意義上講,個人的不幸豈不成了民族的大幸。 我繼而想,假如唐婉沒有與陸游在沈園的邂逅,她還會寫下《釵頭鳳》嗎?她還會芳年早逝嗎?以她的美麗多情,她一定會做成相夫教子的低調。可那樣又有誰會記得宋朝還有一個堪如李香君,堪如李清照的詩歌女子呢?我不再為唐婉悲哀了,她已然活在陸游的詩篇里,她已經是不朽了。 千古一曲《釵頭鳳》,它讓我們接受了對宋朝,對陸游、對沈園的全部記憶。 《釵頭鳳》詞墻使我沉重了,我要去看荷花。 尋尋覓覓間便來到了孤鶴軒。孤鶴軒句出陸游“城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來只自傷”。陸游一生中多少回孤鶴歸來,美人作古,其哀之大當是可以想象的。 孤鶴軒在沈園居中位置,正對著宋池塘,沈園的多數(shù)場景盡可一覽無遺,我正好在這里作一番憑欄了。恰黃昏天氣嗚嗚的就下起雨來,雨珠密集的砸在湖面上,就有洇洇的水氣泛起,荷田上面頓時蒸騰起一層漾漾的霧,緩緩地流動著,我都能嗅到滿滿的暗香了。 沉醉間,幾聲清脆的笑語讓我的目光順了去,是一對可人兒正用荷花作背景玩自拍,瞧著她們嘴角上揚狀,我也被那般萌萌模樣逗樂了。她們告訴我,這荷花不是一般的荷花,是其他地方極難見到的并蒂蓮,說話間透出了紹興人的驕傲。 并蒂蓮,這回算是讓我長了見識,趁著雨歇,我徑自下到湖堤去。滿池塘的荷葉都用一種很優(yōu)美的姿態(tài)半張半卷著,葉面凹出個窩窩,盈盈的一顆雨珠合著微風掀動荷葉的節(jié)奏閃亮著。無數(shù)的并蒂蓮就在層層疊疊的葉兒下面噼里啪啦的竄了出來,只看花莖上齊刷刷的都掛著一對花苞,花蒂向兩邊使勁扭開,象極了羊角模樣,粉嫩粉嫩的;ò赀微合著,據說盛放時節(jié)應該在八月前后。仔細端詳,又會發(fā)現(xiàn)花瓣不止是純粹的白色,它確是白得很豐滿,很有力道的從底部向外泛出來,到得葉兒緣就滋潤成了淡淡的粉紅色,花香也是淡淡的。 我猜想,這人間稀罕的并蒂蓮一定是為陸游和唐婉綻放的,一念生出,滿池塘荷花就搖曳起來,這又使我奇了。記不住哪人說過,荷花是有靈魂的。是的,此刻,我更愿意用荷花來比擬唐婉,執(zhí)著并肩,素心相喚,始終保持著一份淡然,用詩情去美麗自己的生命,尊嚴卻又低調。 我常常會在莫名中產生錯覺,尤其當現(xiàn)實被一段歷史植入之后,我就會身不由己的進入角色,亦夢亦幻間我向著荷花最深深處行去,繼續(xù)尋找陸游和唐婉的塵跡。 公元1199年,75歲的陸游再到沈園,此時距離唐婉死去已經四十年。紹興城頭一片落日余暉,聲聲畫角恰似自己心中掙扎著的悲哀。沈園已經不是記憶里的舊亭臺,最讓人傷心的還是橋下的一潭碧綠曾經映襯唐婉的款款身影,如今都不再了。觸景生情,物是人非,不禁老淚縱橫,又把無限感慨寫成《沈園二首》:“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讀之令人唏噓,思緒至此,我從釵頭鳳詞墻開始一忍再忍的淚水終于的落了下來。 陸翁啊,你是否知道,此刻我就在你曾經的傷心橋上,欲問哪里才是你踉蹌的足印呀? 這是一道再普通不過的板橋,隱藏在岸堆枝條掩映的柳影下,貼水而過的橋面因為被做成曲折的形狀而靈動起來。橋寬盈尺,將就的只容一人通過,難怪陸游當時便有了驚鴻照影的想像。 一道小橋,結構成一個故事,彌漫成一種情調,滋潤成一種感情,傷人橋當之無愧了。 后人《宋詩精譯錄》如此評價:無此絕等傷心事,亦無此絕等傷心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 風起了,一片枯黃的葉子飄落,輕輕地伏在我的肩膀上,葉面濕濕的,辨得出來,那一定是陸游痛悼自己的淚水未干吧?我在這葉子上都讀出了凄涼的詩意。我把它在掌心上暖了暖,然后輕輕的放進口袋里,它已然成了我對沈園最感動的記憶。 黃昏,給沈園涂抹了一層無法不悲傷的血色。 四顧無人,莫不是我就成了最后一名游客。我知道此生不會再來的了,因為我也已經是年華向晚,就讓我在陸游紀念館再逗留片刻吧。 陸游紀念館由務觀堂改造而成,館藏《陸子坦壙記》等17塊碑記,以及陸游著作并大量研究陸游的歷史文獻資料。 務觀堂正中豎立著陸游像,和我臆想中風流倜儻的形象大不同,眼前的陸游銀鬚飄飄,腰背已有些的駝。先生老矣!然而銀眉下的目光,依然透露出聰慧和睿智。還有頭頂上的冠冕和寬大的朝服似乎在提示著,他當初是如何在殿堂之上侃侃而言,抒發(fā)著抗金北伐,收復中原的雄心壯志。 陸游生活在南北分裂,民族危機日益嚴重的時代。他34歲懷著報國之志,踏上仕途后,堅決主張抗金救國,但一直受到主降派的打壓,只是在福建、江西一帶做著一些閑職。直到45歲才被委以左奉議郎兼通判燮州軍事州事,來到漢中抗金前線,本以為終于可以一償“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平生愿望了,殊不知抗金只是趙家皇帝對臣民的一種安撫姿態(tài)而已,真的去收拾中原,真的去迎回二帝,那自己的江山豈不又拱手讓了出去嗎?最后,陸游的命運又是被從前線召回,那時候他才54歲,正是可以施展身手的旌旗壯歲,“鐵馬冰河入夢來”到底成了他的一廂情愿。先生啊,你到底還有多少的壯志未酬? 時代沒有給陸游以身報國的機會,反而激發(fā)了他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已任的生命激情,他用全部身心投入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去,期望用詩歌去喚醒民眾,現(xiàn)今流傳于世的《劍南詩稿》就有八十五卷九千三百多首,達到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同時也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化歷史上的偉大地位,也給后人留下了極為寶貴的文化遺產。 陸游是一生都在詩歌里行走的巨人! 他一生坎坷,經歷了愛情和事業(yè)的雙重打擊,真的是“人間萬事消磨盡”了,卻依然不減愛國之心,報國之態(tài),至老彌堅!八廊ピf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就是他愛國情懷始終如一的真實寫照。 “尚余一恨無人會”。盡管再多的無奈都在一生的漂泊中淡了去,唯獨唐婉卻是至死也無法抹去的心痛。陸游八十四歲那年,這也是生命的最后一個春天。他命兒孫攙扶著又一次來到沈園,想到與表妹短暫的愛情以及一生的思念都如一簾幽夢般行將落幕,不禁老淚縱橫,終于又寫下了感人至深的《春游》詩:“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古,不堪幽夢太匆匆”。 這才叫千古傷心啊,先生!你在生命大限將至之時,用你最偉大的詩歌形式,向美人作古的唐婉作了最后的告別。宮墻柳的滿城春色已經黃了又綠,傷心橋下也不見了驚鴻照影,斷墻上的《釵頭鳳》已經字跡斑駁,只有對唐婉的思念無法改變。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假如讓時光倒流,你還能緊握住那雙為你捧出黃藤酒的紅酥手嗎? 一座園林能夠象沈園這樣把一個經典的愛情故事演繹到了極致,使無數(shù)人在這里一掬悲傷淚水的同時,也純粹了自己的靈魂,算來是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上也是僅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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