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侵受害者親述：4歲被姨夫性侵 想學壞找他報仇

生何歡

受害者：上初中以后就特別想學壞，初一就會抽煙喝酒，可能也受非主流影響，一口氣在耳朵上扎了七八個耳朵眼。那時候是想讓自己變得很厲害，然后去找他報仇。

社工：最難的是我們所處的客觀大環(huán)境，其實法律現(xiàn)在都有，就是具體落地執(zhí)行的過程中還存在一些困難。

性科普工作者：絕大多數(shù)受害者傾訴的時機，都在事情發(fā)生很久之后。很多人不想透露自己信息，但非常感激有機會可以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說“終于可以說出來了”。

律師：我們現(xiàn)在的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條強奸罪（奸淫幼女），被害人只能是女性，這就是法律上對男童有差別的一個保護原則。但我相信這些男孩他們受到的身心傷害不會亞于女生，男童被性侵也是不容忽視的。

【編者按】

“鏡相”是澎湃人物開設的非虛構(gòu)報道專欄，意在觀照現(xiàn)實，映射人心。在這里，你能看見故事，更能看見真相。

開篇我們推出一組與“性侵”有關的口述，包括性侵受害者、法律援助者、社會工作者、性科普作者在內(nèi)的四位人士向澎湃新聞講述了他們的經(jīng)歷——有關被侵犯與傷害、壓抑與沉淪、救贖與思考。

（一）受害者：“我想說出來，只希望不被說是我的錯”

口述者：王小竹（化名），27歲

性侵我的人是我姨夫。

小時候爸媽工作忙，我在姥姥家的時間比較多，姨姨家就在姥姥家對門。第一次（被性侵）是我4歲左右，一開始是觸碰、親吻，細節(jié)有點忘記了，但當時的感受我記得非常清楚，是害怕。我覺得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但我也不知道哪兒不好。也不敢告訴爸媽，因為第一反應是我錯了，而不是別人錯了。

我父母是不會夸獎我的那種人，所以我從小做什么事情都會盡可能做到最好，擔心他們不滿意。姥姥有一點重男輕女，我出生那年舅舅意外死亡，姥姥會不經(jīng)意間說是我命硬之類的話，這種情感我很小的時候就捕捉到了。所以我總是怕他們突然不要我了怎么辦。

小時候沒有接觸過性教育，父母也不是回避這個話題，是根本沒談到過，性在家里就是一片空白，一個盲區(qū)。而且小時候大人會告訴你不要跟陌生人怎樣，但不會告訴你要去防備親戚長輩。

“小時候大人會告訴你不要跟陌生人怎樣，但不會告訴你要去防備親戚長輩。” 視覺中國 創(chuàng)意圖

有了第一次，沒人去責問他，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在我9歲之前，每周都去姥姥家，所以是很高的頻率。他在長輩那一代算是比較愛玩的。姥姥家只有我一個女孩，我哥哥們都會找他去玩兒，大人們對他的印象是很會帶孩子的人。

有時候吃飯大人會說，你去你姨姨家吃。我說我不想去，因為我本能地抗拒、害怕。他們問我為什么不去，我說我不喜歡他。但是問我為什么不喜歡，我又說不出來一個理由。大人就說你不懂事，覺得你無理取鬧。

我后來關注過這樣的事，發(fā)現(xiàn)對兒童的性侵犯并不是一個小概率事件，而且我所知道的人里面，（施害者）都是家里親戚或者很熟的朋友，很少有陌生人做這樣的事。大部分孩子會自己選擇不說，或者可能只會很隱晦地說誰誰誰是壞人，很少有小孩告訴爸媽。

9歲時發(fā)生了實質(zhì)性的性關系，就是強奸。爸媽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我覺得父母對我的關注度真的太低了。三年級以后我們搬家，不再常去姥姥家，歲數(shù)大一點后抗拒意識也強了，發(fā)生的頻率就低了一些。

最后一次是六年級下學期。家長讓我去他家取東西，他那時候有點用強迫手段，也半得逞了，就是也進入了。但我一直很奮力反抗，床頭柜有個酒瓶還是保溫杯之類的，我摸到以后幾乎用全身所有的力氣砸下去，把他頭打破了。

在此之前，我慢慢長大好像就知道發(fā)生的是什么事，但不確定，也不敢找人核實。五六年級時有個電視劇，忘了名字，里面演到一個男的騷擾女下屬，其中有個女的被迫就范，女主角在反抗。我就知道，原來是可以反抗的。之前到隱隱約約知道這是強奸、是犯罪的時候，就開始覺得錯的不是我，所以才會有那么大的憤怒和反抗的情緒。

小學的時候，我媽偶爾說到女孩子要自愛，其實不是對我說，因為覺得我還小。但是我聽到之后就會覺得，我做錯了什么呀？處女很重要，但我已經(jīng)沒有了呀，我能怎么辦呢？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后，我性格也一下變化特別大。變得暴力了，什么東西拿在手里就不自覺地想破壞，跟同學之間也老打架，不像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是真的像照死打的那種。

上初中以后就特別想學壞，初一就會抽煙喝酒，可能也受非主流影響，一口氣在耳朵上扎了七八個耳朵眼。那時候是想讓自己變得很厲害，然后去找他報仇。但是我沒辦法依靠別人，靠一個初中生的智慧，就只能想到這樣的辦法。

高一下半學期開始看心理醫(yī)生，是初二認識的哥哥幫我找的。十年前，心理醫(yī)生水平也不好，開的藥吃了以后人每天眩暈，身上會腫，都沒法出門。我就經(jīng)常曠課。爸媽還是不知道，我每天早上7:20出門，8:00他們走了我就回來了。中午12:00他們下班，我11:30出門，然后他們回來了我也回來了，假裝是放學回來。

高三的時候覺得，再這么吃下去就傻了吧。長大也慢慢想通了一些：要活下去，總有一種方式吧？那時候上網(wǎng)吧也會接觸一些信息，覺得社會包容性還是大了一些。就想，好好考試啊，還要上大學呢。但高中兩年沒怎么上課，是補不上來的，壓力就變成了學業(yè)的壓力。

剛好有個表哥那時在讀研究生，壓力也很大，我們經(jīng)常聊天。第一次嘗試說出這件事，就是跟他。我也不太確定自己當時的心理是什么。是讓他替我出頭解決這件事、伸張正義？還只是因為壓力特別大希望情緒有個釋放口？甚至可能說博取別人的同情？可能三點都有。

但他聽完之后，只說了一句話，說：“那又能怎么樣呢？”他也會安慰我，說人在做事天在看，就歸到一種宿命論上去。因為姨姨家的孩子生病了，那個人自己也是重度糖尿病，家里經(jīng)濟條件也不太好了。表哥就說，你看，都是現(xiàn)世報。

我是兩個感覺，一是好失望啊，可能我潛意識里還是希望他能給我一個會幫助我的信號吧。第二個感覺是好慶幸啊，還好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跟別人說過，不然我小小年紀就要承受失望了。后來我挺后悔跟他說的，他從小到大都是三好學生，又是典型理工男，那時候也才二十三四歲，非常單純，這件事也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

高考沒考好，父母說要不然復讀，我就像瘋了一樣，說不可能。那時候迫切地想要離開家所在的城市，覺得空氣都是臟的。我說出國，他們不同意，覺得本科出國太早了，一定要讓我復讀。那時候，我才把這件事情說了出來。

我媽嚎啕大哭。這件事也告訴了我舅舅舅媽。我爸當時就說先咨詢法律，看能不能起訴。我舅媽說那不行，她這么小，她以后怎么做人呢。我覺得這種說法可能是現(xiàn)在大部分人的想法，就覺得最好息事寧人，不然鬧大了對我是二次傷害。其實我是無所謂的，這件事情已經(jīng)傷害到了我，我不怕。

但是他們咨詢了一些人，說想要因為我的這件事把他抓進去，好像不可能了，因為18歲去指證4歲時候的事，已經(jīng)太遙遠了。后來我爸好像知道他吸毒還是販毒，反正后來他被抓了起來，但不是因為我的事情。

說實話，如果今天能讓我重新選擇，我不會告訴他們。4歲時沒有告訴他們，我是后悔的，因為當時我不相信父母會相信我說的話，不相信他們會做什么，但這是一個錯覺，父母肯定會保護我的，如果我早說，被傷害的時間大大縮短，或者程度沒有這么深。

但是如果回到18歲，我不會說。因為首先事情沒有解決，家里人還是選擇了息事寧人。大家的出發(fā)點是好的，想要保護我，他們覺得，說出去你以后怎么做人呀？但這不是我的錯呀，我繼續(xù)好好地做我的人呀。我覺得這個社會對受過傷害的小孩不公平，還是會帶著有色眼鏡去看他們，好像是他們的錯。

而且我告訴家里人，我父母覺得特別虧欠于我，沒把我看好。那段時間可能我說我要上天他們都說好，你上，就想把小時候的虧欠一股腦補給我。一下子不會跟我相處了，其實我心里面特別難受。所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是肯定不會說的。

后來也沒出國，爸媽不放心，就休學了兩年。玩的時候?qū)懸恍╆P于旅游的帖子，有一次覺得想把這件事說出來，單純地想給自己做一個記錄?？吹降娜吮任翌A想的多一些，有人在下面留言：“你是做旅游想紅瘋了吧？這種丟人事都拿出來說！” 后來我就把這篇文章刪了。

現(xiàn)在有點后悔。有這樣經(jīng)歷的小孩太多了，但我是經(jīng)歷了一個比較完整的心路歷程，從對自己的懷疑、傷心、失望，到現(xiàn)在不能說釋然，但可以正確地面對，我很希望可以說出來。

但我不希望這件事變成了一個茶余飯后的笑料，讓別人看熱鬧。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自己和自己對抗、撕扯，很痛苦，但我也不需要別人同情我，也沒抱希望說陌生人替我解決什么，我說出來，只希望不要有人說是我的錯。我沒有錯。

我現(xiàn)在對這件事沒有那么避諱，它就是我的一段經(jīng)歷而已。但是我跟我前男友是因為這個分手的。他有一次在網(wǎng)上看類似的帖子，聊起來，我告訴他我的經(jīng)歷以后，他說：“你太殘忍了?！彼芙邮芪也皇翘幣@件事，但沒有辦法接受我小的時候被別人強暴過。他說：“我沒法正確地面對你，可能一方面很心疼你，但又很可憐你?！蔽腋怀臣?，他就覺得我可憐，就把自己的火氣壓下去。這種情緒摻雜在情侶之間，時間久了很不健康。

我現(xiàn)在的男朋友是一個特別聰明的人。我發(fā)過微博，所以他知道我這件事，但他不會跟我去討論。后來有一次他說，你的過去我沒法參與，所有的傷害是已經(jīng)有了的，我現(xiàn)在安慰你我覺得你也不需要，所以我們好好過現(xiàn)在和以后就行了。

我現(xiàn)在覺得，這是對我這件事情最棒的回應，就是平靜地去面對。你不可憐，你不臟，你不卑微?？赡芫透憬裉斐鲩T摔了一跤一樣，留了一個疤。當然我希望社會是正義的，這個人是要被懲治的。但是這樣的孩子，不要給他們同情，不要給他們憐憫，如果可以，你去愛他們，如果不可以，你就把他們當正常人，不要讓他們覺得自己跟別的小孩是不一樣的。

“你不可憐，你不臟，你不卑微?？赡芫透憬裉斐鲩T摔了一跤一樣，留了一個疤?！?視覺中國 創(chuàng)意圖

我希望這樣的人渣少一些，父母把孩子保護得好一些。但我覺得這種是避免不了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惡。我家下一代目前五個男孩，沒有一個女孩，女孩子的心理我比較能理解，男孩子這方面教育也很重要，因為性侵不分男女。等我自己有孩子了，我會保護得很好。最重要的是告訴孩子不能在外過夜，除了自己的床誰的床都不能睡，泳衣遮蓋的地方誰也不能碰。

我想，我一定會盡我所能，把所有的愛給孩子，讓她知道，父母是可以相信和依賴的。

（二）社工：“父母與孩子的關系是最大的保護”

口述者：李梓琨，兒童希望救助基金會反虐待兒童項目

我是2014年6月加入的兒童希望救助基金會，在反虐待兒童的項目做全職執(zhí)行。我們70%以上的個案都是被性侵的，最小的4歲，最大的17歲。

單親的孩子挺多的，還有流動打工子弟、留守兒童。受侵害的環(huán)境有家、學校，老師家，還有所謂醫(yī)院，就是那種村里的衛(wèi)生所，地里也有，公眾場合的比較少。施害者雖然也有沒文化的，但很多是老師，還有個別官員。

來我們基金會尋求救助的渠道有很多，但是當事人一般不會主動聯(lián)系我們。發(fā)生性侵和無緣無故被人打了一巴掌的性質(zhì)完全不一樣，有些孩子寧愿自己默默消化、忍受。

小飛（化名）是河北某市一所重點初中的“乖孩子”，因為是全封閉式的寄宿學校，孩子三個禮拜才回一次家。家長的關注點都在分數(shù)，認為寄宿制的學校有利于學習，然而學校關起門來里面會發(fā)生什么，都不知道。

初中剛?cè)雽W的時候，小飛參加軍訓，當時管紀律的政教主任李建（化名）把小飛和他的同學蒙眼、堵嘴、綁腿，打著繩結(jié)，然后手銬銬上，塞到后備箱里，開車出去。他在外頭自己租了個房間，在那里和他們強行發(fā)生關系。還會挑長得好的，性格不是很暴烈的，全程錄像拍照，簽保密協(xié)議，跟這些孩子說我有這些東西，你們敢說出去，我就把這個傳出去，你們這就一輩子名譽都毀了。

那些性侵犯者他恰好知道你怕什么。所以小飛一直隱瞞著，大家也就作為一個默認的事實。李建就這樣，很心安理得，并且很猖狂。這就是為什么前后不少孩子都被他殘害了。

“發(fā)生性侵和無緣無故被人打了一巴掌的性質(zhì)完全不一樣，有些孩子寧愿自己默默消化、忍受?！?視覺中國 創(chuàng)意圖

小飛的父親是特別老實的一個農(nóng)民，缺乏性教育相關知識和防范。小飛回家之后不是沒有反應，他說不想上學，不想在這兒待了。父親問為什么，他不說話。情緒也不對，學習也不好，他父親不理解，還打小飛。班主任老師還側(cè)面提醒他父親，你們家孩子不要和李建老師走得太近。他父親怎么會往那個層面想？太老實了。

我們后來去（那個出租屋）的時候，小飛他爸爸看著那個地方直接就哭了。每次到了那個地方，四五十歲的一位中年父親，就看著那門抱著頭哭。

長期憋在心里，小飛不行了，離家出走，兩眼恍惚，跟傻子一樣。找回來以后，他爸媽把小飛送到醫(yī)院精神科，是心理醫(yī)生問出來的這些事。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性侵14歲是個界限，14歲以下重判。在審訊時，李建一口咬死了是孩子14歲以后發(fā)生的事。最后判決書下來，判了二年十個月，現(xiàn)在已經(jīng)放出來了。

小飛曾經(jīng)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問他現(xiàn)在這事對你還有什么影響，他說也不像之前那段時間那么慘了，因為這個事情本身的傷害是一方面，但是大家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我也能忍。但最受不了的就是我父親報警之后媒體來采訪，我就覺得太恥辱了。我的人生是一張白紙，就因為這個事會有一個黑點。有個記者采訪他，可能因為不了解細節(jié)，直接當面就問小飛：“你當時為啥沒有反抗呢！”他說不下去，崩潰了。

為什么男童曝光出來的少呢？因為社會期待。社會期待認為“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去哭、表現(xiàn)得很脆弱，是大家不接納的。這樣的羞恥通常不比女孩輕，甚至是更嚴重，他是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綜合征，直接住院、自閉抑郁。

男童性侵，我們在救助過程中，不是從開導而是去接納的角度救助。首先怎么走出恥辱感、羞辱感，然后我們會找一些年長的男性，給他一個榜樣，這個需要男性的長期陪伴，需要男性和男性之間的對話。

我們會選擇特別尊重他，他不想提這個事我們就不說。他想說，我們就聽著，陪著他。他在工作上很努力得證明自己，我們會給他一些肯定，不把他當一個孩子看，他現(xiàn)在也十八九了，按說是個男人了。我們需要他協(xié)助做一些工作，甚至有志愿服務的那種，會叫他來幫忙。在這個過程中，他很有成就感。

客觀來講，古今中外，各國都存在這個問題。再微觀一點，家庭父母、社會輿論、制度都有原因。

父母和孩子的關系其實是對孩子的最大的保護。做父母的捫心自問一下，你能不能做到，當孩子發(fā)生了任何的羞恥的、悲慘的、“見不得人”的事情，第一反應是來找我的父母說，而不是找別人。父母去體會孩子的感受，就可以和孩子說一些很親密的話，去了解孩子心里面對性或者身體的認識和看法。

大眾是有良心的，但不知道怎么做。在微信公眾平臺里非常明顯能看到，大家更多的是問比如我作為一個媽媽，我作為一個教育體制內(nèi)的教師，我是一個幼兒園老師，我們應該怎么做。甚至有一個警察留言說，我們曾經(jīng)也接過這樣的女孩被性侵的案子，在審理的過程當中就會一次又一次問這個孩子當時經(jīng)歷了什么，很不專業(yè)但是沒有辦法，然后問我們以后再遇到這種案子，我們應該怎么做到又專業(yè)又不二次傷害孩子。我們作為一個NGO，有這樣的社會責任指導他們。

我做這個項目已經(jīng)三年了，最深的感受就是個人能力太有限，很多時候有心無力。我們?nèi)藛T不夠，真的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來做這個事。

個案救助也挺困難的，公眾、輿論的不理解導致我們籌款困難。還要連接很多專業(yè)的資源，國內(nèi)缺乏這種專業(yè)性質(zhì)的服務，我們等于也是摸著石頭過河，現(xiàn)在也做出了一些模式。

最難的是我們所處的客觀大環(huán)境，其實法律現(xiàn)在都有，就是具體落地執(zhí)行的過程中還存在一些困難。像在國外發(fā)生了性侵這種事情，第一時間知道找哪個部門。我們才剛有了未成年人保護中心這么一個機構(gòu)，事實上它和救助站是掛一個牌子，要做到國外那種專門配備有社工跟公檢法部門一起工作的，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

（三）性科普作者：“性侵犯的傷害在事件之后”

口述者：易衡（網(wǎng)名“女王C-cup”） ，微博“大V”

易衡

2015年2月，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發(fā)布了一個關于兒童性虐待/性侵犯的調(diào)查問卷。在不足一個月的時間里，收集到了17522份有效問卷數(shù)據(jù)。

雖然數(shù)據(jù)可能存在誤差，但這畢竟是一份樣本容量很大的問卷，能讓我們看到一些非常嚴肅的問題。例如：有超過一半的受害人在9歲之前經(jīng)歷了性虐待/性侵犯，90%的發(fā)生在14歲之前，60%的集中在5-10歲。三分之二的施害人是熟人。

超過7成的受害人隱瞞了被性虐待的事實。可能環(huán)境還是不夠好，這些孩子如果真的走到大眾面前，接受采訪或者公布自己的身份，可能會受到很多質(zhì)疑、謾罵、侮辱，這些對于一個受害者來說太不公平了。

很多遭遇過性侵犯的孩子其實是被困住的。他覺得“我告訴再多人，也沒有人和我一起經(jīng)歷這個事情，感同身受不存在。”他要一個人孤獨地去消化它。性侵犯這件事從生理而言不是一個很大的傷害，真正的傷害在于這件事件背后的意義。

有時候孩子非常敏感，比如說，如果侵害他的人是家庭內(nèi)部成員，他們非常有可能選擇不說，因為說了家可能就散了，或者說了父母可能不會相信。這樣的孩子往往是在家里被忽視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思考方式，不見得他們比成年人更不懂。

我做調(diào)查的動機，是一個女孩發(fā)給我的私信。她講述了自己被性虐待的事，在征求她同意之后，我在微博上發(fā)了出來。當時沒想到，會引起那么多人給我發(fā)，（私信）像雪花片一樣飛過來。此前他們可能沒辦法在現(xiàn)實中公開，或者公開可能被拒絕承認過，所以屈服于短暫的壓力，但是心里一直不平。

絕大多數(shù)受害者傾訴的時機，都在事情發(fā)生很久之后。很多人不想透露自己信息，但非常感激有機會可以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說“終于可以說出來了”。但也只是傾訴而已。因為對于大多數(shù)人，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他們可能已經(jīng)是成年人，只能說：“它發(fā)生過，是我生命中一個非常具有影響力的創(chuàng)傷，而我一個人背負著它，甚至沒有辦法跟其他任何人講。看到你這里有一個途徑，我想要講出來?！?/font>

敘述本身是一種力量，共鳴是一種，在這個過程中從別人的經(jīng)驗里去體驗也是一種。我也想營造一種共命運的感覺——不光是女性，是想喚起一種身為人的共鳴。“人的共命運感”可以促使我們?nèi)ジ淖円恍┈F(xiàn)狀，爭取一些東西。很多人在私信最后會說，講出這個是希望爸爸媽媽能夠相信孩子說的話，能夠去照顧好自己的小孩，是一種呼喊在里面。

這個調(diào)查遠非一個科學調(diào)查，它的樣本只面向受害者。不能根據(jù)它來說明，中國有百分之多少，或者哪些城市的女性受害，但它讓我們能夠大概知道，至少有這么多人（受到過傷害）。據(jù)我所知，這方面的資料很少。

那段時間我變得非常焦慮。它們都是語言，數(shù)據(jù)在發(fā)聲，我總覺得我要做什么，但又做不了，到后來軀體化反應，整個人痙攣顫抖，無法控制地呼吸過度，整個人很刻意地去呼吸，最后肺開始痛，還有持續(xù)性緊張、潮熱。

可能這就是悲劇或者苦難本身的力量，你沒有辦法無動于衷。我不是法律專業(yè)，也沒受過受害者心理輔導方面的培訓，真的很難提供什么支持給受害者。只能盡量去開導，并告訴他們要如何去求助，找婦聯(lián)、公益組織、心理咨詢……隔著網(wǎng)絡，他們會很感謝有這樣一個可以信任的陌生人幫助自己，但除此之外，我確實給不了更多。

“預防兒童性侵害的組織還比較多，但性侵后救助太缺失了?！?視覺中國 創(chuàng)意圖

預防兒童性侵害的組織還比較多，但性侵后救助太缺失了。一個人做不起來，民間也做不起來。如果我們有專業(yè)的社工、心理工作者，有官方資源，接到案子之后有一個標準動作，有心理援助和跟進（是最好的）。

（四）律師：“男童被性侵不容忽視”

口述者：呂孝權(quán)，千千律師事務所

呂孝權(quán)

我們2014年發(fā)起組建了“守護天使”公益法律援助志愿律師團隊?，F(xiàn)在有近三十名志愿律師。代理的兒童性侵案大部分是“師源”性的，就是幼兒園或中小學里發(fā)生的教師對學生的性侵犯。

我自己的經(jīng)驗和體會有幾點：

第一，兒童性侵案的被害人通常不止一個，絕大部分都是群體性的，四五個甚至十個、二十個。這種案件都是需要一個龐大團隊的，我們是老中青結(jié)合，而且有明確分工。出庭前，經(jīng)驗豐富的資深律師去談判溝通；開庭分成刑事部分和附帶民事賠償部分，刑事案件做得比較多的律師負責舉證質(zhì)證以及代理意見的發(fā)表，擅長民事的律師負責賠償部分，這樣各自發(fā)揮所長，配合比較默契。

第二，這樣的案件，要求被害人的法律援助律師一定要有基本的性別平等意識和兒童保護意識。如果按照普通刑事案件或民事案件來處理，可能會不自覺地對被害人和家屬造成傷害。所以我們也經(jīng)常開一些實務交流培訓研討會，包括防兒童性侵法律法規(guī)的梳理學習、性別（兒童權(quán)利）意識和公益理念培訓等等。

第三，我們經(jīng)過好幾個案子的共同摸索，得出結(jié)論是，盡管是作為被害人的辯護律師，但在跟法院或檢察院交代理手續(xù)的時候，一定要兩份，一份是刑事部分的代理手續(xù)，一份是附帶民事賠償方面的代理手續(xù)。

我們希望不僅立足于個案，而要通過個案來發(fā)現(xiàn)一些法律的推進點。比如現(xiàn)行法律明確規(guī)定，刑事附帶民事案件當中，不支持被害人的精神賠償訴求。但是對于像性侵包括猥褻兒童，還有故意殺人這些涉及民生、殺害、道德性的刑事犯罪，尤其是物質(zhì)損害比較少的刑事案件，我覺得這是可以改進的。

我們代理的案件，大部分來源于家長自己知道，或者周圍人提供線索，或者通過媒體報道，循著線索找到我們。我們知道一些案件也會嘗試聯(lián)系，聽他們的訴求和意愿。有些當事人愿意，有些當事人有顧慮。比如前面提到，刑事被害人的民事賠償現(xiàn)行法律不支持，那么作為被害人一定會考量，我通過提起訴訟到底能夠拿多少錢，或者我不使這個案件曝光，私了能拿多少錢。

通常第二種方式（私了）拿的錢更多，因為加害人可以通過出錢來求得被害人的諒解，通過法官調(diào)解私下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話，可能刑期會少判一點。這種被害人基本可以拿到五萬塊至十萬塊。民事判決很少有上萬的，正兒八經(jīng)走法律程序，被害人手頭證據(jù)全都有，對刑事被害人的賠償，可能也只有醫(yī)療費（住院費、伙食費、營養(yǎng)費），父母處理這件事上花的交通費、誤工費，如果孩子去看心理醫(yī)生有明確診療方案和票據(jù)的話，心理輔導的費用可以作為醫(yī)療費的一種。除此之外，其他賠償法院一般是不支持的。有的被害人手上一張票據(jù)都沒有，一分錢都拿不到。

第二個顧慮就是，我通過尋求法律援助以后，被告人能不能被定罪。有的案子時間比較長了，沒有直接的第一手、二手物證，可能也很難被定罪。這種情況下，被害人的隱私已經(jīng)曝光，就屬于二次傷害了，家屬可能寧愿選擇不報案，尤其是這個案子引起曝光或者說某些機關介入以后，在兒童權(quán)益保護意識和性別平等意識匱乏的時代背景之下，對被害人家庭的傷害是無可避免的。

我們代理的案件很多發(fā)生在農(nóng)村，被害人是留守兒童。第二種可能是成績好的，長得好的，更容易成為教師實施性侵的對象。加害人和受害人之間有權(quán)力上的控制關系，通常他們不會用暴力手段，只是脅迫，比如“你要是說出去我就讓你不及格”，給這些心智不成熟的孩子施加壓力，讓他們乖乖就范。

一般的孩子是不會告訴父母的。被侵犯的兒童之間可能會互相開玩笑，比如在課堂上，老師把這些學生一個一個叫上去“背課文”，實際會猥褻，這些孩子會形成一個圈子，圈內(nèi)就互相取笑，說哎，看下一個倒霉蛋會輪到誰。有時候會被隔壁班的同學發(fā)現(xiàn)，或者被自己的兄弟姐妹發(fā)現(xiàn)，這個事情才會被父母知道。極個別孩子比如說洗澡的時候父母發(fā)現(xiàn)生殖器不太正常，問起來了，一般孩子會說實話。

但有的父母不重視。孩子說某某老師經(jīng)常摸我胸部、屁股，父母沒有認識到嚴重性，他們認為老師怎么會這么做呢，或者那是老師疼你，不要想歪了。以后孩子肯定不會再跟父母說了，我們接觸了不少的這樣的。我們的家庭教育、學校的安全教育、性教育亟待提升，孩子不知道怎么保護自己，怎么去陳述這些。有的孩子甚至是自責的心態(tài)。

“我們的家庭教育、學校的安全教育、性教育亟待提升?！?視覺中國 創(chuàng)意圖

一般孩子太小的話，我們不會直接跟孩子接觸的，都是在家長的監(jiān)督下看看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如何，不會去問。十二三歲、十五六歲的，我們可能會征得他的同意，你的承受能力可以，能夠表達清楚的，那我們可能會交流。

他們首先肯定是抵觸，要通過父母跟孩子慢慢確定關系，讓她知道確實是幫助她，不是讓更多人知道這個丑聞；其次他們再一次回顧傷害信息的時候，本身也是二次揭開傷疤，你在這個過程中會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特別痛苦，不愿意去觸碰這些東西，說實話我們也特別不愿意情景再現(xiàn)，所以我們會有意識地盡量減少這種傷害。

遇到的困難當然也很多。第一就是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文化觀念。第二部分就是辦理案件的時候，能夠感受那種世俗的眼光，包括她們的家長、老師甚至社會、媒體，一些衍生的二次傷害是普遍存在的，有些是不經(jīng)意的，但歸根結(jié)底要改變的還是性別意識、兒童保護意識。關鍵是要認識到這個問題，這個是很大的障礙，可以說是其它障礙的基礎因素。

第二個障礙就是訴訟層面的問題。比如說我們現(xiàn)在的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條強奸罪（奸淫幼女），被害人只能是女性，這就是法律上對男童有差別的一個保護原則。但我相信這些男孩他們受到的身心傷害不會亞于女生，男童被性侵也是不容忽視的。

現(xiàn)在獲得立案的有幾個特點：第一，報案的不僅一個女童，可能十個二十個，同時她們的線索指向同一個加害人，還有一些基本物證；第二，除了受害者本人之外，還有其他人的口供，同時能互相印證；第三，這個嫌疑人還有這方面的前科，這樣可能會獲得立案。最希望的還是有基本的物證。

現(xiàn)在很多地方做的不錯，近年國家也相繼出臺了《關于做好預防少年兒童遭受性侵工作的意見》《關于依法處理監(jiān)護人侵害未成年人權(quán)益行為若干問題的意見》《關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等等，說明國家的基本態(tài)度也是好的方向，就看怎么更好貫徹執(zhí)行。

立法也是進步了。比如刑法第360條第2款嫖宿幼女罪的取消，這是一個好事，今后類似情況將統(tǒng)一按照刑法第236條第2款的規(guī)定以強奸罪（奸淫幼女）從重處罰。說明法律實施了無差別的、優(yōu)先保護兒童的立法原則和精神。另外《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修改了猥褻罪的構(gòu)成要件，將猥褻婦女改為猥褻他人，也就意味著以后男性（包括男童）也將成為猥褻罪的保護對象。所以通過個案的積累、媒體的宣傳倡導、專家學者的倡議、人大代表的議案等等，立法本身也是在改善。

執(zhí)法層面也有進步。公檢法辦案機構(gòu)會有一些培訓，可能是最高法安排，也可能是跟我們這樣的民間機構(gòu)合作，或者跟地方建立試點與婦聯(lián)合作等等，性別意識、兒童保護意識也是在不斷提高。那些接受過培訓的機構(gòu)處理案件的時候，真的是相比沒有培訓的機構(gòu)意識好很多，很明顯。

我們一直倡導，在做性別案件的時候?qū)Ｈ藢徧幚?。無論是民事的還是刑事的，包括派出所、法院，都應該有專門幾個經(jīng)過培訓的人來處理這樣的案件，一定要推動專業(yè)化的程度。包括兩個方面：第一是意識，兒童權(quán)益保護意識、性別意識、平等意識一定要有；第二就是技能提高的問題，一定要業(yè)務能力好的，二者要同時符合。

來源：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