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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龜樽（3243字） 杜青 來行軍，來行軍， 日照茅廁已黃昏。 七尺腰身全是屎， 糞桶搖擺金龜樽。 不知道什么時候誰給金龜樽撰寫了這首打油詩。在流安墟，到處竄動調(diào)皮的孩子們把這首打油詩當作歌謠唱，早晚似乎不絕于口耳。歌謠在哪兒響起，金龜樽肯定就在哪兒，村里人對金龜樽的行蹤了如指掌。 金龜樽長得牛高馬大的，形容他七尺，不夸張。一年到頭，軍綠色老軍裝，他不離身，從新到舊，從舊到破，軍綠變成淡黃變成米白，胸前一排金色紐最后總變成銀灰色，他才換上新軍裝，數(shù)十年如一日。樽，是他本名，金龜，是綽號，就緣于他穿軍裝，每天總挑一擔水桶走在路上，像一只金龜蟲在飛。 金龜樽對軍人軍裝情有獨鐘。小時候有一次，他看著齊刷刷的解放軍隊伍從村郊經(jīng)過，就跟隨著踏步送過了幾個村莊，直到入夜回不了家。到了青年時代，他就想擠身軍隊，立志英雄，可是軍隊將他拒之門外。村里就有人調(diào)侃說，樽啊，樽啊，解放軍看你長得高如戰(zhàn)馬，是當兵的好苗，本來是要你的，但是你不夠肥，要不得。他聽了，瞪大眼，嘴唇伸得圓尖尖的，得意又驚訝。村里人又有人調(diào)侃說，你要吃得肥肥的，每天都吃蕃薯，多勞動鍛煉，明年肯定到部隊。他似乎得到了鼓舞，得意的呀，見牙不見眼。果然，從那時候起，他每天吃蕃薯，吃得肚子圓圓的，還勤勞動，以作鍛煉，村里的臟活他全包。每天破曉，溪面就有水桶磕碰的聲音，他一擔一擔的往公廁挑水，沖洗完男女廁坑，就把兩個蓄水池灌滿，然后才往糞池里添，不挑上三四十擔水，不會歇肩。忙完廁務，他就打掃街道和墟市。待天色放亮時，他已經(jīng)忙完了，身上的衣服干干濕濕好幾次，村子里才逐漸有了說話聲。早飯過后，他就抗鋤頭出田去，一般要到正午才回家。日復一日，他像勞動的機器，從不生病連累人，只給全村人帶來清潔和快樂。按理說，村里應該給他評個“學雷鋒”什么的獎項，或者以資鼓勵鼓勵�？墒牵瑳]有，一年下來，他連村里的一根煙都沒有抽過。第二年，體魄健壯如牛馬的他，部隊仍然沒有接納。村里就有人說，樽啊，樽啊，其實去不去部隊都一樣，不就是穿穿軍裝嗎？聽說村里就要發(fā)給你軍裝穿，一年發(fā)幾套，村里發(fā)的喲，公家的。他聽了，仍是瞪大眼，嘴唇伸得圓尖尖的，得意又驚訝。又有人說，到部隊也是當英雄，你現(xiàn)在不用到部隊，就已經(jīng)是個模范了，模范就等于英雄。阿樽聽著，仍是得意的呀，見牙不見眼。從此，阿樽身上，四季不離軍裝，到底是不是村里給的，就不知道了。 金龜樽從不知道得與失為何物，他是孩子們的金龜樽，是全村人的金龜樽，說得更大氣一點，是所有需要幫忙的人的金龜樽。哪里有需要，他就在哪里，并且常常是不請自到。村里有什么紅事白事，神誕喜慶做社戲什么的，他都自告奮勇，幫忙干這個那個，累活臟活從不計較。在他的眼睛，沒有什么臟和累的區(qū)分，只有活兒。他那樣東家出西家進，從沒有開口要過人家一分錢，人家也從沒有想過要給他什么幫工費，一般只管管他幫工那幾天吃飽喝足。 金龜樽老大不小了，還沒有看上哪家姑娘，也沒有任何姑娘看上他，家里人倒托了幾次媒人，起初有一兩個陌生人到村里來打探他的情況，后來就沒有動靜了。在當時的農(nóng)村，女人對光棍十分警惕，仿佛光棍隨時都有可能傷及她們的肉體或名聲。但金龜樽從小光棍到大光棍再到老光棍，村里的姑娘婆娘從不畏懼他，還時常拿他當笑料，茶余飯后開心開心。關于他的趣聞可真多。比如，有一次，村里有人家辦白事，他幫忙抬老樹上山，夜守山上。那是一個星夜，繁星燦爛。半夜時分，當他張開眼睛時，看見兩顆綠藍晶晶的星星移到了他的睫毛上，就迅疾伸出兩根手指去，沒想到星星隨著一聲嚎叫就不見了。第二天，有人發(fā)現(xiàn)一只小狼狗雙目出血，死在不遠處。有教師先生經(jīng)過說，以頭搶地爾，不幸遇難。后來有人就篡改成：以目弒樽爾，不幸遇難。還有一次，村里有人修墳墓，他也幫忙，中午在山上吃午飯，那次挑去的飯菜多，大家吃飽了，就熱情招呼金龜樽多吃點，說不要浪費糧食，他竟然就不敢浪費，剩飯剩菜剩湯統(tǒng)統(tǒng)包光。他飽漲的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在山上打滾，反復叨叨著，我被糧食害死，我被糧食傷死。后來，這句“我被糧食傷死”，也常被村人引作飯飽調(diào)侃之用。 金龜樽四十上下的年齡，仍健壯如牛馬，甜果色的肌膚賊亮亮的。他常常在勞動之余，喜歡到墟市上一家雜貨鋪喝茶，抽兩口煙絲，聽來來往往買雜貨的男人女人們說些奇聞趣事。那天，他大概是太勞累了，像狗一樣喘著粗氣坐到雜貨鋪的條凳上，咕咚咕咚地喝過好幾杯水，肚皮高了，就直了直腰，叉開兩腿，臍下褲子扣紐與紐扣各攤成兩排。鋪主人五伯擔心他褲襠里那家伙不小心會探出頭來，便把臉湊到他的耳際說，樽啊，樽啊，你的褲紐怎么不扣上？他聽了，嘿嘿地笑，憨著聲說，不用扣，我等會兒又要拉尿了。鋪子里幾個男人女人聽了都哈哈大笑，他也笑。七嘴八舌，阿樽最好就穿開襠褲。之后，在村子里，足足有兩天沒有聽到孩子們唱歌謠，人們的生活一時間似乎缺少了什么。當廁所和墟市到處都是垃圾時，人們捻著鼻子，總會有意無意的念一聲，金龜樽死哪里去了？ 第三天早飯后，投墟趕集的人早已散去，該出田的已經(jīng)出田，該上學的已上學，此時的鄉(xiāng)村是安靜的，但五伯卻聽到后巷響起了嘹亮的歌謠。不一會，金龜樽就來到五伯的雜貨鋪。五伯笑問，阿樽你過番去了��？成兩天不見人影。你長白了，墟市卻發(fā)臭了。 金龜樽叉開著腿，嘿嘿的笑，刷刷拉喝了一大杯茶才說，就七嬸人最奇怪，說她家院子西瓜多，要幫忙，我進去了，就不讓出來，那門啊，閂的呀，我打不開。 喔！人家要你搬瓜，閂門干啥？ 她家就那么一個瓜，我一下子就給吃了，哪有要搬的�。� 那閂什么門�。� 就七嬸人奇怪，摸我這個。金龜樽說著，低下頭去，手抓了抓那嚴嚴上扣的褲襠，又說，這兩天，就光弄我這個，酸痛的呀，我拉尿都酸痛。 五伯已經(jīng)笑得兩顴通紅，咳嗽一陣才說，阿樽你果然過番去了。 金龜樽這樣把話說出去以后，村里的女人除了七嬸不敢在他跟前出現(xiàn)，老老少少誰都不畏懼他。有的還調(diào)侃說，七嬸看過的，你現(xiàn)在要不要亮出來給大家瞧瞧？他就嘿嘿的笑。 某一個秋日黃昏，金龜樽正在廁池邊，從池子里往身邊兩只黑色塑料桶打糞便，準備澆菜園去，對面廁池邊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就往糞池里扎石頭。瞬間，金龜樽身上臉上濺滿屎尿。粗黑的大手忙抓一把臉，巴眨兩下眼睛才破口大罵，但孩子們早已逃之夭夭。待金龜樽進廁所洗把臉出來，孩子們又回到了廁池邊，還對著他齊聲唱歌謠。金龜樽聽著歌謠，手指尾就指著他們不停地搖動，仍嘿嘿地笑，說，某人的崽！某人的崽…… 金龜樽這樣狼狽，孩子們似乎樂壞了，眨眼間，撲通一聲，有孩子跌落糞池。歌聲噶然而止，隨之而起的是孩子們的尖叫聲。當金龜樽明白有人跌落糞池時，池邊上的孩子們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孩子們領來了大人們，金龜樽已經(jīng)把吃了糞便的孩子高高舉出糞床。真的是全身都是屎啊！ 來行軍，來行軍， 日照茅廁已黃昏。 七尺腰身全是屎， 糞桶搖擺金龜樽。 誰寫的打油詩，簡直懴語般的直把金龜樽詛咒。金龜樽不但全身都是屎，還爬滿了蛆。遠遠看去，黃黑黃黑的，像一尊……，什么呢？大家一時沒想好。 自從金龜樽跳糞池救孩子一事之后，村里人就結(jié)合他的陳年趣事，談論神乎其神。金龜樽簡直不是人，是神，屎坑也敢跳。他可能真的就是神。你看他對女人一點也不感興趣，對吧？肯定是神。他當然是神，不然怎么長著菩薩心腸，助人為樂，專門利人毫不利己？他絕對是神，兩眼流血死去的狼狗對他使壞，被他這神給收了。你看，他的名字和綽號，簡直就是天賜。樽字嘛，木加尊，就是廟里的神嘛；金龜樽，木做的尊貴的金身，神！神！ 再沒有人把他當人看，而是當神來供，時不時地往他家里送糧送菜送果。 可在孩子眼里，并沒有什么神不神的，照樣看到他就唱歌謠，愚弄他。又某一天，正午，金龜樽在五伯鋪里喝茶，突然間跑來三五個孩子，急匆匆告訴他又有人掉糞池了。他一聽，二話不說就直奔糞池。大約七八分鐘過去，他從屎被里鉆出頭來，并沒有高舉出孩子來。一會兒，爬滿蛆的頭顱，又潛入屎被下面。又四五分鐘過去，他第二次鉆出頭來；接著，是第三次。之后，糞池里就沒有了動靜。 他被孩子們愚弄了。那天，他剛滿四十八周歲。 2011-7-15汕尾 | 
發(fā)表于 2013-9-13 15:5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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